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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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将入迟暮,储君之争暗潮汹涌,时局一直是动荡的。

    皇帝手下有支秘不外宣的队伍,名叫暗哨。

    暗哨专听天子一人号令,但凡对皇位有威胁的人和团体,天子都会派暗哨前往调查清楚、铲除扫平。

    帝位是世袭制,新旧交替的程序是:众皇子中选出一个贤能者继位。

    除此,皇亲国戚和良境的贵族们也是世袭,大家享受着世袭带来的丰厚优渥的赏赐,几百年里无人对此提出异议。

    突然有天,西郡一亲王被踢爆有谋反篡位之心。

    天子一拍龙案,怒气横眉:“这还得了?”

    暗哨立刻出动了,黑色修罗面具,黑色斗篷,整个人都拢在黑色里被捂得严严实实,不能轻易辩明身份。

    派出的十几名暗哨刚出城门不远,天子又将其召回,亲王造反原是被诬告的。

    大摆乌龙一道,皇帝生气了,圣旨立马降下:诬告者灭族,亲王贬为庶人。

    接到圣旨的庶民亲王越想越不爽,竟有些不分轻重黑白的,真真伙同一群草寇揭竿起义。待自立为帝、得意嚣张地分封了几员大将后,又在西郡大肆招兵买马,还放出狠话说要直取皇都。

    天子听闻后又拍了龙案,气得声音高八度,眉头打结还浑身杀气。

    “这还得了?”

    半个时辰后,王军出动了,暗哨也出动了。

    王军镇压起义的草寇,暗哨则暗访庶民亲王的亲属家眷和旁支,宁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

    远在西郡的庶民亲王尚未被镇压剿灭,近在皇都的几个贵族一夜之间几百口人全遭灭顶。

    而遭灭顶后,被查清并无谋反之心的,却大有人在。

    天子固执不省,忠臣谏言,大殿之内被拖出去或责打或杀头的不在少数。

    骄奢淫逸的生活早已磨去皇帝的王者之气,如今的他不过是奸臣手里的一枚棋子罢了。

    朝野混乱,国事日渐衰败。

    各种骇人的消息日日听在耳边,一众皇亲国戚们日也惴惴,夜也惴惴。指不定年运背时的,或许就见不到明早的太阳了。

    如此人心恐慌地过了半年,寒冬已过、春风未盛的日子里,原不受影响的云家也收到了噩耗。

    尉迟将军天不亮就敲开了云家大门,一见云老爷便附耳过去,二人神色凝重,匆匆步入书房,一待便是一个时辰。

    云之贤早起梳洗后,领着亦穿戴整齐的云知行到东苑给父母请安。

    房门虚掩,本想敲门,却听见屋里的云老爷说了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景誉。

    略有迟疑,抬起准备敲门的手停在半路。

    云知行不知道为什么长姐不走了,出声脆脆地喊了一声,“长姐走哇?”

    脚步声近,房门从里被打开,管家出门来了。

    云之贤姐弟走进去,看见父母一脸愁容,云之贤不禁问道,“爹娘,出了何事?”

    还没得到回答,云知谨也走了进来,云老爷示意让可乐牵走云知行,顺带关上房门。

    锦氏让兄妹二人到跟前坐下,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为难间,云知谨说,“爹,大娘,就告诉之贤吧。”

    云老爷叹口气,别过脸去,锦氏开始低头垂泪。

    云之贤只好看向云知谨。

    “之贤,你知道当下时局不好,朝野动荡……”

    云之贤打断他:“捡要紧的说。”

    “清早,尉迟世叔来告知父亲,景世伯一家几十口人,昨夜都惨遭杀害。”

    云之贤抽了一口冷气,声音发抖道:“景誉也……”

    云知谨面色凄然,摇着头道:“下落不明,或许也……”。

    “谁干的?”

    “尚未查明。”

    “不去寻景誉吗?”

    “尉迟世叔已遣人去寻。”

    云之贤冷静地点点头,轻声道:“哦。那等等吧。”

    一连寻了十几日,终在郊外小溪谷中寻得一具尸骨。

    山中野狗饿狼得以一餐果腹,尸骨的面容形态早已模糊,士兵带回衣服残片和一个灰扑扑的香囊。

    银色底,青缎带,图案是绿的荷叶白的莲,香囊一侧用锗色的线绣着个“誉”字。

    香囊泡了几日溪水仍有淡淡的味道散出来,气味依稀辨得是合欢,菊花,蔻仁、丁香和菖蒲。

    云家人都认得那个香囊,针脚走线和配色都是云之贤的手法。

    云之贤一闻便知,那是景誉说冬日里不常活动,夜里容易辗转后她配出来静心安神的方子。

    随军大夫商梓一脸颓靡地走出来回报,身高外形,再加上这些衣和服随身物什,已可断定尸骨是景誉无疑。

    尉迟将军和云老爷跌回座位,一脸悲恸。

    痛失好友的云知谨搂着哭得伤心欲绝的云之贤,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

    从小溪谷里敛回的尸骨安葬在皇都北郊的景家族陵里。

    那冻手冻脚的春日的早晨竟还下了场雪。

    云之贤随着家人一同前往祭拜,云老爷敬酒合歌时,她才从恍惚中醒来。

    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个白色的香包,暗绣的花式是芍药。

    香囊里装了茉莉,松脂,白檀,白芷,辛夷和百合等等……

    是一种温暖舒缓,又宁静心神的味道。

    她放到景誉的墓碑前后,双手合十。

    景誉哥哥,愿你安息。

    朝野中的动荡,终于动到不能再动时。

    天子急症一病不起,七日后便归了天。

    新帝继位,二皇子凌长冶,十七、八岁的样子,眉眼间都是儒弱模样,朝堂上也只是轻言轻语,毫无王者之气。

    今日殿中,上奏的事宜是庶人亲王之乱尚未平息,边疆部族又蠢蠢欲动。

    一堂朝臣等着号令,新帝却坐在龙椅上微微发抖,最后,经摄政王提醒后才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宣了早已拟好的圣旨。

    尉迟将军领了军令状,先马不停蹄地赶去支援西郡王军,彻底剿灭了庶民亲王后,又调转马头,以更快地行军速度赶到边境击退了作乱的边境小族,待他得胜而归再回到朝堂,身份已是镇国大元帅。

    凶手还未查明,新帝竟给景家平了反,感念其忠心,皇帝追封其为护国大将军王并授以军功。

    只是斯人已逝,这些不过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借以稳定朝堂和军心,鼓励有志之士前赴后继地报效皇族而已。

    新帝求才若渴,大兴科举。

    也是这一年,云知谨高中状元。新帝赐了官爵也一同赐了婚,只因还在国殇期间,婚事暂缓。

    待嫁娘是宁国公府家三小姐,大家闺秀自是气质不凡,好在这位三小姐性格随和温婉,知书达理,并不蛮横跋扈。

    家里出了状元,新嫂还是宁国公家小姐,这让本是因做皇家生意而名声鹊起的云家布庄在一夜之间没有意外地跃上了皇都大新闻的头条。

    人红,家红,一些人的眼也红。

    好在云知谨为人清傲,自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样子,说话办事素来就事论事,也从不成群结党,又得新帝器重。有些同僚饶是再眼红不爽,却也只能背后指指点点发牢骚生闷气,并不敢公然挑衅或探问他的底细;

    那些想示好的,也没在他面前捞着什么便宜:云知谨不爱喝酒、不爱古玩、不谈字画和风月,实难找着一处下手与他亲近。

    硬的不行,来软的。

    这状元爷不是还有个妹子吗!

    不能免俗的,各种邀约拜贴被源源不断地送到云之贤手里。

    可,更不愿与官家阶层沾染毫分的云之贤拿着各种拜帖翻翻看看后,着了账房先生代笔依次回帖,也吩咐绣娘们赶制了一批精美的手帕后,唤了店里的几名小厮拿着回帖和礼物挨家挨户地给送去。

    如此来往两次,邀约的各类帖子也渐渐少了,皇都里几乎传遍了“云家小姐体弱,这些年都在将养”的消息。

    得知情况的锦氏很是不悦,批评云之贤道,“谁会这么诅咒自己生病的,呸呸呸。”

    “娘亲,不喜欢人多而喜欢待在家也是一种病吧,就当我患了这种叫宅家的病吧。”

    这话听来无稽,但念及女儿此举该是为了让老大在朝堂上安稳清闲。

    欣慰之余,锦氏笑了起来,轻嗔了一声:“你呀……”

    云之贤乐得自在,继续种树栽花、调香、钻研草药和裁剪新衣;眼下,又喜欢上用金丝银线绞成些简单新颖的头饰开玩。

    家里的丫头婆子都十分欢喜收到这样的小礼物。

    大家内心也都暖:我们家小姐,真会疼人。

    三岁的云知行开始拜夫子,早午晚课勤勤恳恳,十分努力肯学。

    闲时,他也跟着云之贤在药房,帮着临摹草药和捣香料,闻闻各种草药香料的味道,顺便,尝一尝。

    云知行听他长姐说,多吃草就不会长肉还能强身健体,要面子不想自己再胖下去的云知行十分想强身健体,故一边跟着认识草药,一边习惯性放进嘴里尝尝味儿。

    “甜的,好吃。”他对云之贤说,“可是长姐,这会儿又有些腥味儿了。”

    “长姐,这块是微苦的,略辣。”

    “长姐,这块没味道,就是有点草的涩味儿。”

    云之贤笑笑,捡起一块微黄的茎块塞他嘴里,哄道:“再尝尝这个。”

    对方不想听你说话,向你扔了一块麻散。

    你接住了对方扔的所有东西,并全部吃了。

    云知行嚼了嚼后,感觉不妥时已来不及。他完全丧失语言能力足有半天时间,连舌头的存在都没感觉到。

    他一脸欲哭无泪地看着云之贤揉着笑疼的肚子,心想你可真真是我亲姐哩!

    出过天花后,云知行爱玩闹爱折腾人的性格彻底收敛,但活泼好动的天性依旧。因材施教,拜夫子之余,云之贤也让他拜了武师。

    原先成天跟在云之贤后面当跟屁虫的日子顿时被各种课占据,没有玩耍时间的云知行也嘟嘴向爹娘撒过娇却并不奏效。

    忙到天翻地覆的云氏夫妇只有一句话:你找你长姐去。

    他傻啊,去长姐那儿反抗有效么?

    罢了罢了,等他能打出一套拳法再去找长姐谈条件好了。

    一日午后,云之贤悄悄地递了一卷书稿给云老爷。

    两日后的晚间,云老爷将云之贤叫进了书房。不到半个时辰,父女俩面带着笑容一同走了出来。

    两个月后,东边最繁华的集市里新开了一家只接待贵妇人的店,店名“无双”。

    开张那日,华丽的各式马车从四面八方驶来,门口候着的两名青衣小厮十分机灵,井然有序地将马车引入一旁马厩停稳,嘴甜又引得来宾赏了不少碎银子。

    从店里走出来迎接贵妇的妇人一袭孔雀蓝的衣裙,这位妇人对围观群众来说并不陌生,那是当今状元爷的亲娘,云家二夫人蓝氏。

    无双店里是一对一服务制,贴身贴心的专属服务,服务的项目种类繁多,从穿戴到妆容,从蔻丹到调配体香,如此可让每个客人从头到脚焕然一新。

    店里每隔一个时辰便有真人出来展示,从妆容、鞋帽衣裙,到首饰、蔻丹和熏香。

    看完真人展示的服饰和妆容后,贵妇们疯狂了,纷纷对着随身的店员,恐落人后地喊道:我要这个我要这个。

    “无双”开业不到半月,进店消费的模式已从“随来随买”转变成“提前预定”。

    新奇又有趣地体验促进了新的消费模式和开启了新的消费群体,除了贵妇,皇都里的千金们也开始跃跃欲试想要体验这种购物方式。

    这可忙坏了幕后老板云之贤,又是设计衣服裙子珠钗的款式,又是调制新的熏香。好在锦氏调养几年,身子已经恢复,看着女儿忙碌格外心疼,也因兴趣所在灵感不断,便毫不犹豫地加入了云之贤的设计团队。

    势头正足的云之贤经过三月准备,紧锣密鼓地开了第二家店,店名“豆蔻”。

    没错了,这是专为千金们准备的。

    若说无双店的贵妇们疯狂,那么豆蔻店的少女们简直走火入魔,为了一个头饰,友情的小船说翻就翻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

    大半年时间,无双和豆蔻的妆容服饰一跃成了主流,影响着皇都上层社会的潮流动态。

    也渐渐地,云氏布庄被无双和豆蔻的名声稍微掩盖。

    云老爷成其自然地将大部分重心放在为女儿东奔西走、采买物件和走通人脉上,也成其自然地抽调布庄人手过来帮衬女儿;其他广告文案之类需要动笔的,云知谨已一力揽下。

    一家人为了三个店的生意起早贪黑,又忙得热火朝天,只有个云知行,又被忽略了。

    每日下课也不放夫子回家,因为十万个为什么也等着夫子下课呢。

    夫子,钱是好东西吗?

    夫子,小儿子失宠后就是我这个下场吗?

    夫子,你觉得我是不是这个家的孩子?

    夫子,你看我像不像孤儿?

    夫子,外面的人是怎么评价无双和豆蔻的?

    夫子,你家女儿也到豆蔻去抢购吗?

    夫子,鸡蛋和豆汁能一起吃吗?

    夫子,你中午能和我一块儿用膳吗?

    夫子,你说我今晚是让厨房做鱼好呢,还是吃点青菜就馒头?

    夫子,你觉着我今天的衣服是不是穿反了?

    夫子,你是不是觉得我话比较多?

    你所呼叫的夫子已下线。

    云知行不知道是自己太聪明,还是夫子说他女儿并没有去豆蔻购物这个谎话被长姐无意说穿,长姐为了表示歉意居然只送了一套衣裙给夫子,而夫子嫌弃长姐太过小气的原因所致,反正夫子和大哥说他已没办法教自己了。

    他大哥云知谨看着他皱着眉头想了半日,在他以为自己好看到开始吸引男子而欲做娇羞状时,云知谨告诉他,接下来由他亲自给他讲学授课。

    啥?!

    云知行收起不正经,又一本正经道:“哥哥,我可以拒绝你这个请求吗?”

    云知谨更加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不,这是决定,没有和你商量的意思!”

    嘤嘤嘤,你也真是我亲哥哩!

    云知行的学业生涯中,地狱般的苦日子开始了。

    默书不努力,加时;默不出,不准睡觉。

    练字不努力,加篇;写不好,加倍受罚。

    练武不努力,跑圈;不认真,真人陪练。

    等云之贤忙过一阵终于歇下来、想起还有个学课的弟弟时,瘦成猴的云知行已被压在云知谨这座大山快三个月了。

    心疼幼弟的云之贤找到云知谨,兄妹二人就云知行的教育问题展开热烈地讨论。一番来回后,操碎心的兄妹二人终于达成一致共识:要严厉,也需思量行之有效的方法,特别是对待云知行这等厚脸皮又神经质的孩子,引导还是比命令更重要些。

    嘴上虽能赞同兄长,云之贤也能体会云知行那种被忽视的心情。

    是夜,她立即将每日工作按时段排开,便于在云知行下课期间,可丢开一切事情去陪伴他。

    春日微风里,云知行在花树下扑蝶,云之贤笑盈盈地看着他跑来跑去,云知谨则在她一旁看书喝茶。

    梨花樱花随风飘落,画面美如诗。

    树下只有芬达无心赏花,她正一脸嫌弃地帮大少爷撑着纸伞。

    锦氏和蓝氏一同回家时经过花园,看到这和谐美好的场景,相视而笑。

    景家的一年祭。

    从大儿子那处得知女儿有些回避这个日子,云老爷也不做勉强,只带着云知谨就出门了,两父子乘着马车到北郊去给景家扫墓。

    云知谨回来后还专程到南苑来告诉云之贤,去年她放在景誉墓碑旁的香包已不知去向,新的香包替她放下了。

    临窗看雨。

    云之贤轻叹,原来这么快已经一年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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