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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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子还没来得及叫爸爸，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一米之外的阿西。
阿西看见的情形就是竹子坐在地上，太阳帽滚落到一旁的草丛里，仰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而她父亲就站在她身后，对跌倒的女儿没有采取任何动作，反而低头望着她这边。
一大一小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两个都不说话地望着她，阿西被他们看得不明所以，指了指地上的竹子:“你女儿……她好像摔倒了。”
叶耀灵没戴帽子，也没戴墨镜，一张俊雅斯文的脸在烈日下暴-露无遗。
风吹动他额前碎发的时候，叶耀灵一笑:“竹子喜欢跑来跑去，摔倒是经常的事，她自己就能起来。”
“对，我自己就能起来！”竹子应和道，却坐在地上屁股都没挪一下。
……阿西没有言语了，默默转身走了。
阿西一走远，叶耀灵就把竹子从地上捞了起来，掰着她肩膀左右检查:“摔疼没有？”
竹子摸着屁股:“没有。”
叶耀灵看着她整张皱在一起的脸:“那你是把脸摔着了？”
竹子往他怀里靠，嚷嚷:“烫！屁股烫着了，地上太烫了！”
叶耀灵:“……”
竹子抱着爸爸的脖子说悄悄话：“爸爸，你偷看小西阿姨，我知道了。”
叶耀灵：“……”男人跟女人的事，窥不能算偷看。
灌木丛后面还有几棵稀疏的树木，车开进去后，盖上车罩，再有树枝伪装，十分不易发现。
大山和柱子已经把学生的车开过去了，只有叶耀灵和竹子还没整理好。
“我要吃的呢？”竹子把一包饼干扔进书包里，“还是玩的呢？”又塞进一个毛毛熊。
叶耀灵无奈扶额:“……叶竹子，你够了。”
“是你说的，我可以自己决定。”
“我也说了，吃的和玩的只能选一样。”
“那我选什么？”
“选吃的。”
“……我来决定，我要玩的！”
“那你听不听我的话？”
阿西不客气地敲了敲车门，发出一阵砰砰声，口吻严厉:“就等你们了，是要让我等你们吵完架吗？”
“那倒不敢。”叶耀灵笑着应，“马上就好。”
叶耀灵从竹子包里拿了一半的玩具出来，竹子嘴角越来越瘪，随时要哭出来的模样。
叶耀灵蹲下来帮她把书包背上，顺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怎么，你还打算哭鼻子啊？”
竹子不服输地轻哼了声，尾音却颤得厉害。
叶耀灵心里微叹一口气，摸了摸她的头，竹子到底是像她妈妈要多一些。
他又从车上拿下来一个背包和一个手提行李包，放在一边的草地上。
“你帮我看着孩子，我把车开下去。”叶耀灵看着阿西。
阿西没做声，叶耀灵等了几秒，见她没有开口的迹象便也上车去了。
车开出去一米后右转弯，这时候，一直安静的竹子突然冲了出去，阿西伸手就要去抓住竹子，竹子喊了声:“爸爸！”
阿西微怔，竹子带着哭腔喊得大声，这一刻，竹子是只需要她爸爸的，而不是一个外人。
也就这一怔愣，竹子从她面前跑了过去。
阿西急忙摘了墨镜看过去，叶耀灵已经及时刹了车，竹子拍着副驾驶门一声一声地叫着“爸爸”。
叶耀灵下车绕过来，抱起竹子。
“爸爸，我的小钢琴拿了吗？”竹子死死搂着叶耀灵的脖子，急切又委屈，说完又大声强调，“妈妈最喜欢的小钢琴！”
叶耀灵把她抱回阿西身边放下来，竹子依旧抱他抱得紧紧的，这个样子，叶耀灵再想生气也舍不得对她发火了。
“当然要拿了，在我背包里。”叶耀灵轻拍竹子的背，“好了，手放开，你小西阿姨还等着呢。”
竹子一听到阿西头就撇到一边去了，手是放开了，嘴却撅着闷闷不乐。
叶耀灵站起身子，低头深深看了阿西一眼，最后终究什么也没说，双手抄在裤子口袋里转过身去了，可刚迈出一步，叶耀灵又停下来，目光紧紧攫着阿西，口吻冷淡:“像这种时候，你应该拉着孩子，不要让她乱跑。”
叶耀灵停顿几秒，头转开不再看着阿西，声音小了些，语气却更为冷漠:“既然看不住孩子，我跟你讲的时候你就该告诉我。”
阿西拿着墨镜的右手有些控制不住地轻颤，良久，她换左手戴上墨镜，开口的时候喉咙堵塞:“又不是我的孩子。”
气氛刹那僵滞，叶耀灵眼底神色复杂。
“爸爸。”竹子察觉叶耀灵情绪不好，抱着叶耀灵的腿，仰头乖巧叫他。
叶耀灵低头看竹子，眼神一切如常:“我马上就回来，不许再跑了，听见没有？”
“嗯，听见了。”
随着叶耀灵的车消失在视线，竹子扯着书包带子往前走了几步。
阿西向她伸出右手:“竹子，过来。”
“我不要！”竹子说着又往前走了两步，避开阿西的手。
阿西的手僵硬了一下，又缓缓放进口袋。
学生一路唉声载道地，爬山。
“啊，没力气了，我感觉我高山反应了，头好晕，喘不过气。”张雅南说着就要往地上坐。
阿西几步过去拉住她:“不能坐，知道草下面有什么东西吗？”
张雅南一下被阿西唬住了，还没反应过来，阿西一把摘了她的防护面罩:“这下你能喘气了。”
“……靠，真的是……阿西巴。”
叶耀灵单手抱着竹子站在人群中间，白体恤黑长裤，修长挺拔，他看学生吃力，教他们重新分配行李，叶耀灵吐字温和，却很有威信。
“大山。”
“哎，叶老师，咋了？”
“你去帮柱子背行李。”
大山望了望扶着沈怀瑾的柱子:“好咧。”
大山走后，叶耀灵往后退了一步，两个背包撞到了一起。
叶耀灵回头一看，是阿西，正好阿西也看过来。
“呀，这还有个女生，背包重吧，我来帮你背。”
叶耀灵还没等到阿西有反应，竹子就一个脑袋凑过来，晃来晃去，故意挡着他们两个:“爸爸，你不许说话了！”
叶耀灵一巴掌按住竹子的脑袋把她推开，却发现阿西已经不看这边了。
阿西肩膀瘦削，叶耀灵一个手掌去握绰绰有余，可是他伸出去的手还没挨着她，阿西就一个转身往队伍最前面走去了。
叶耀灵开始后悔山下与她说的那些话，阿西对人本就冷淡，对他和竹子也无异于他人，现下他们有了嫌隙，阿西自然防备他，或者说，阿西一直防备着他，只是现在有了正当理由。
大山卸下柱子的大背包，往自己前面背。
“啧，不对劲，不对劲。”柱子直摇头。
大山抖了抖背包，抬眸瞟柱子一眼:“你那自言自语的，瞎嘀咕啥呢？”
“不对劲啊，我们家阿西姐和叶老师，气氛不对。”
“能有什么不对，阿西姐对谁都一个气氛。”
“嘿，大山，你非得跟我作对是吧？我都看见了。”
大山不理柱子，转头关心沈怀瑾，大山担心他高反严重，最后嘱咐了句:“撑不住就叫柱子背你。”
“好。”
“你们当我是死的是吧？我答应了吗？！”柱子把沈怀瑾手臂一甩，沈怀瑾往前踉跄了一下。
“柱子。”大山低声警告柱子。
柱子不顾沈怀瑾的难受，强行又把他手臂揽到自己肩上:“我就是命苦。”
沈怀瑾时不时被柱子突袭一下，心力交瘁:“我才是命苦。”
“好了，沈怀瑾你喝点水，柱子你可别粗心得把医药包丢了。”大山无奈，想了想又认真补充，“也别把人丢了。”
阿西进了丛林，如鱼得水，走得飞快。
大山看着指南针的方向蹙眉，快走几步也没追上阿西，只得喊住她:“阿西姐，方向错了！我们往东边来了。”
“没有错，那边走不通，得往这边绕。”阿西说完又继续走。
“阿西姐是怎么做到不用地图不用指南针就知道方向的？真厉害，是吧，穆承宇？”吴影累得气喘吁吁也不忘说说阿西，还用手肘顶了下穆承宇。
穆承宇看也没看吴影，闷闷地“嗯”了声。
“穆承宇，你怎么了？你都一下午没说话了，心情不好？”
穆承宇猛地停下来，脸色阴沉地看着吴影:“你话这么多，是嫌力气没处使是不是？”
“我……”吴影趔趄止步。
“力气多就多拿点东西。”穆承宇边说就边把一个挎包挂吴影脖子上了，头也不回地先走了。
吴影觉得自己都被压得矮了一截，穆少爷是不能惹的。
大约行走了四十分钟，出现一块稍微宽敞的空地，地上零散分布着低矮的刺状叶植物，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叶大片直射下来。
阿西一宣布原地休息，学生也不顾忌形象了，一屁股往地上坐去。
“我得拍个照发微博，纪录我们人生中最艰辛，最痛苦，最凄惨的时刻。”张雅南喝着水断断续续地说，“这好像是于晏晏同学的台词啊，不好意思啊于晏晏。”
其他人都在休息的时候，阿西一个人在周边走动着，走到张雅南身后时，张雅南已经自拍完，手遮着阳光点开了微博。
“哎呀，都忘了没信号没网了。”
张雅南说着就要把手机收起来，却被身后突然伸过来的一只手吓了一大跳。
阿西拿到手机后，才对张雅南淡淡补充了句:“我看看。”
阿西没看多久就把手机还给了张雅南。
“阿西姐对微博感兴趣呀？”张雅南用不是很确定的口气问阿西。
其实除了张雅南，其他人也完全想不到阿西能对这些感兴趣。
阿西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沉默以对。
“阿西姐，你要不也弄个微博，我第一个粉你。”吴影举手建议。
柱子一个手刀劈吴影脑袋上:“弄你个头，我阿西姐从不用手机。”
吴影委屈地摸摸头，打开一张大地图，小声说:“没有手机多不方便哪。”
柱子和吴影这边还稍剩空地，阿西走过来背着背包就支腿坐下了，身体一半露在阳光下，一半笼在阴影里。
“阿西姐，我们现在在哪呢？”吴影倾过身体，把西藏的大地图递在阿西面前。
阿西拉下墨镜，看了一眼又推回去，食指点了点图纸某一处:“这。”
吴影收回地图，看着阿西点的那处周围一大片的空白:“……哦。”
柱子把大山扔过来的一瓶矿泉水给了阿西后，凑到吴影面前:“能找到地吗，无踪？”
吴影怕柱子又嘲笑他，灵光一现，从小背包里找出一张西藏的等高线地形图。
“柱子我问你，我们一路过来，看见的山几乎都是长的是草甸，矮一点的有灌木丛，只有河流边才有树木，可是为什么我们现在爬的山位于草原内部，却能生长这么高大的树木？”
柱子被问得一脸莫名:“这是什么鬼问题？我还能管着这些树不成？”
吴影拿一支笔比划着:“我讲给你听，你过来看啊，中间高两侧低为山脊，中间低两侧高为山谷，你看看这里有几个山脊几个山谷？”
“你能说人话吗？”
吴影画下三条线:“这有两个山谷，一个山脊，山脊就是我们所在，其中一个山谷从东北至西南，一个从西北至东南，刚好形成……”
“行了，行了，你当爷没念过书呢，少拿这高中东西糊弄我，我看你倒真像个高中生。”柱子听得不耐烦挥手打断。
于晏晏说:“柱子哥，你还真说对了，吴影可是16岁上的大学，现在确实是高中生的年纪。”
“呦，无踪，你挺厉害啊。”
“给你们巧克力。”竹子一个一个过来送巧克力吃。
“谢谢竹子。”吴影给竹子道了谢后，还是不好意思，跟柱子说，“哪里呀，再厉害也没有阿西姐厉害。”
阿西刚拧开新的矿泉水瓶盖子，就又听吴影说:“阿西姐呢？阿西姐在哪上的大学？”
阿西把盖子拧上:“不知道，没上过学。”
阿西说的是实话，但学生以为是阿西敷衍的托词，气氛一时尴尬。
竹子捧着巧克力盒站在柱子身旁踌躇不前，再过去就是阿西了，她正纠结着该不该给阿西巧克力。
竹子望了眼叶耀灵，迫于叶耀灵的指示，竹子往阿西那靠近了一步，刚拿起一颗巧克力，阿西就站了起来，似是完全没看见竹子，径自走向了大山。
“车钥匙给我，有东西忘记拿了。”
“什么东西，重要吗？”
大山说着拿出了两把钥匙，正要把他们自己车钥匙给阿西时，阿西拿过了另一把沈怀瑾车的车钥匙。
阿西叮嘱了大山几句，把一口没喝的矿泉水还给大山。
“如果发生什么，听那位叶老师的。”
说完就开始往山下去。
“欸，阿西姐你等下，带着水走，把包留下来。”
大山喊完后，阿西的身影也早就不见了。
学生对阿西这种催他们快走，结果自己东西忘拿的行为有些不满，又希望阿西走慢点，他们多休息会儿。
没有如学生的愿，阿西回来得很快，背着一个包去，背着一个包回，看不出她回去拿了什么。
约莫下午五时，阿西带领一行人成功翻越山林，遇到两位狩猎而归的藏族大叔，一位已先行去通知村长，另一位带领他们进村。
即使不懂藏语，大家也听得出阿西和大叔的交流似乎……不太顺利。
阿西说得倒是流畅，只是那大叔断断续续，他一说快了，阿西就打断他，大叔又换成生硬的语调。
“中国人南腔北调，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这西藏语也一样。”叶耀灵解释，“阿西说的是拉萨话，也叫卫藏方言，在西藏语里相当于我们的普通话。”
众人了悟，有人问:“叶老师也懂藏语呀？”
叶耀灵牵竹子走着，用另一只手摸了摸竹子的脑袋，回:“不懂，只是有位也说拉萨话的故人。”
底下吴影想到了什么，偷偷告诉身边人:“竹子妈妈就在西藏。”
“到了，妥贡山村。”阿西停下脚步，回头说。
从这里他们可以鸟瞰妥贡山村全景，典型的藏族村庄，藏式民屋依山势而建，零星分布，约有十五来户人家。
藏族大叔下坡下到一半，发现众人未跟上，不停挥手招呼。
“跟上吧，他带我们去找他们村长，在村头。”阿西率先走下坡去。
他们是从妥贡山村后山上来的，需一路下坡穿过村子去到村口。
竹子走下坡路喜欢跑，叶耀灵怕她直接滚下去，便提起竹子把她放他右肩膀上坐着。
“哇！好高啊，爸爸！”竹子踢脚惊呼，“爸爸，你可以跑吗？”
“那你可抓紧了，腿不许乱动。”
“好！”
闻言，叶耀灵大步跑起来，竹子一路兴奋叫喊……直至叶耀灵停在阿西身侧。
“以前来过？”叶耀灵把竹子换了个肩膀坐着，侧头看向阿西。
阿西不理。
“爸爸，我们快往前面走呀。”竹子想着要离阿西远点。
“你知道路怎么走？”
“……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么？”
“对，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们要跟着小西阿姨走。”
藏族大叔这时候回过头来跟阿西说了几句话，阿西皱眉，侧头看了一眼那对父女，摇了摇头。
藏族大叔有些遗憾，转而对着竹子说话。
“爸爸，伯伯说什么呢？”
“我猜是在夸你。”叶耀灵又问阿西，“是吧，阿西？”
阿西看着藏族大叔一直比着的那个大拇指，无奈:“……嗯。”
他们并未走到村口，就同村长以及之前那位猎户在半路上会和了。
“你们好。”村长穿着藏袍，合掌鞠躬，估摸四十的年纪，说的是汉话。
众人纷纷也弯腰打招呼。
能说汉话，一切就更好办了，大山上前向村长说明来意。
村长笑着听完:“巴沃也跟我说了，你们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去我家里，我代替村庄招待你们。”
村长说的巴沃应该就是这位去通知他的猎户，大山也不客气:“那谢谢村长了。”
村长在前方引路，问:“听巴沃讲，有位会说我们藏话的姑娘？”
阿西就走在旁边，向他略微点头。
“姑娘哪里人？”
阿西没有即刻回答，正途经村口，四五个藏袍老人坐在村口石墩上，老背佝偻，干瘦的手中摇转着转经筒，嘴唇蠕动。
将近傍晚，两三个老人开始往村里走来，应是归家，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姿态依旧虔诚。
众人停下欣赏这幅画面，于晏晏想拿相机拍下来，大山阻止她:“不行，你不知道别人愿不愿意。”
阿西孓孓独立，影子被太阳拉得长长的，一位老妇人踽踽而行，脚落入阿西的影子里。
老妇人踩着阿西的影子渐渐走得近了，村长鞠躬打了个招呼:“拉珍阿妈拉。”
老妇人拉珍抬起头来，面目沧老，眼珠白浊，许久嘴唇才松动，连带着嘴部松弛的皮肤，吐出几个音节来:“啊，曾格桑呀。”
拉珍说完缓缓转头，就像生了锈的机器一样，眼珠子却半路卡在阿西身上了。
拉珍嘴唇开始剧烈抖嗦，转经筒停止了规律的转动，圆筒上的吊坠也胡乱摆动，她瞳孔越睁越大，盯着阿西的眼神怨恨惊恐。
拉珍神态吓人，学生都不自觉退后一步，叶耀灵把竹子搡给大山:“捂住竹子眼睛，别让她看见。”再快步往阿西而去。
此时格桑村长也知觉拉珍异常，想去安抚她，拉珍却受惊吓般，手指着阿西，嘴里不成音的词反而终于出口:“切……切让（，你）……！ma^ra（梵文:魔罗）！”
竹子还没来得及叫爸爸，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一米之外的阿西。
阿西看见的情形就是竹子坐在地上，太阳帽滚落到一旁的草丛里，仰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而她父亲就站在她身后，对跌倒的女儿没有采取任何动作，反而低头望着她这边。
一大一小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两个都不说话地望着她，阿西被他们看得不明所以，指了指地上的竹子:“你女儿……她好像摔倒了。”
叶耀灵没戴帽子，也没戴墨镜，一张俊雅斯文的脸在烈日下暴-露无遗。
风吹动他额前碎发的时候，叶耀灵一笑:“竹子喜欢跑来跑去，摔倒是经常的事，她自己就能起来。”
“对，我自己就能起来！”竹子应和道，却坐在地上屁股都没挪一下。
……阿西没有言语了，默默转身走了。
阿西一走远，叶耀灵就把竹子从地上捞了起来，掰着她肩膀左右检查:“摔疼没有？”
竹子摸着屁股:“没有。”
叶耀灵看着她整张皱在一起的脸:“那你是把脸摔着了？”
竹子往他怀里靠，嚷嚷:“烫！屁股烫着了，地上太烫了！”
叶耀灵:“……”
竹子抱着爸爸的脖子说悄悄话：“爸爸，你偷看小西阿姨，我知道了。”
叶耀灵：“……”男人跟女人的事，窥不能算偷看。
灌木丛后面还有几棵稀疏的树木，车开进去后，盖上车罩，再有树枝伪装，十分不易发现。
大山和柱子已经把学生的车开过去了，只有叶耀灵和竹子还没整理好。
“我要吃的呢？”竹子把一包饼干扔进书包里，“还是玩的呢？”又塞进一个毛毛熊。
叶耀灵无奈扶额:“……叶竹子，你够了。”
“是你说的，我可以自己决定。”
“我也说了，吃的和玩的只能选一样。”
“那我选什么？”
“选吃的。”
“……我来决定，我要玩的！”
“那你听不听我的话？”
阿西不客气地敲了敲车门，发出一阵砰砰声，口吻严厉:“就等你们了，是要让我等你们吵完架吗？”
“那倒不敢。”叶耀灵笑着应，“马上就好。”
叶耀灵从竹子包里拿了一半的玩具出来，竹子嘴角越来越瘪，随时要哭出来的模样。
叶耀灵蹲下来帮她把书包背上，顺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怎么，你还打算哭鼻子啊？”
竹子不服输地轻哼了声，尾音却颤得厉害。
叶耀灵心里微叹一口气，摸了摸她的头，竹子到底是像她妈妈要多一些。
他又从车上拿下来一个背包和一个手提行李包，放在一边的草地上。
“你帮我看着孩子，我把车开下去。”叶耀灵看着阿西。
阿西没做声，叶耀灵等了几秒，见她没有开口的迹象便也上车去了。
车开出去一米后右转弯，这时候，一直安静的竹子突然冲了出去，阿西伸手就要去抓住竹子，竹子喊了声:“爸爸！”
阿西微怔，竹子带着哭腔喊得大声，这一刻，竹子是只需要她爸爸的，而不是一个外人。
也就这一怔愣，竹子从她面前跑了过去。
阿西急忙摘了墨镜看过去，叶耀灵已经及时刹了车，竹子拍着副驾驶门一声一声地叫着“爸爸”。
叶耀灵下车绕过来，抱起竹子。
“爸爸，我的小钢琴拿了吗？”竹子死死搂着叶耀灵的脖子，急切又委屈，说完又大声强调，“妈妈最喜欢的小钢琴！”
叶耀灵把她抱回阿西身边放下来，竹子依旧抱他抱得紧紧的，这个样子，叶耀灵再想生气也舍不得对她发火了。
“当然要拿了，在我背包里。”叶耀灵轻拍竹子的背，“好了，手放开，你小西阿姨还等着呢。”
竹子一听到阿西头就撇到一边去了，手是放开了，嘴却撅着闷闷不乐。
叶耀灵站起身子，低头深深看了阿西一眼，最后终究什么也没说，双手抄在裤子口袋里转过身去了，可刚迈出一步，叶耀灵又停下来，目光紧紧攫着阿西，口吻冷淡:“像这种时候，你应该拉着孩子，不要让她乱跑。”
叶耀灵停顿几秒，头转开不再看着阿西，声音小了些，语气却更为冷漠:“既然看不住孩子，我跟你讲的时候你就该告诉我。”
阿西拿着墨镜的右手有些控制不住地轻颤，良久，她换左手戴上墨镜，开口的时候喉咙堵塞:“又不是我的孩子。”
气氛刹那僵滞，叶耀灵眼底神色复杂。
“爸爸。”竹子察觉叶耀灵情绪不好，抱着叶耀灵的腿，仰头乖巧叫他。
叶耀灵低头看竹子，眼神一切如常:“我马上就回来，不许再跑了，听见没有？”
“嗯，听见了。”
随着叶耀灵的车消失在视线，竹子扯着书包带子往前走了几步。
阿西向她伸出右手:“竹子，过来。”
“我不要！”竹子说着又往前走了两步，避开阿西的手。
阿西的手僵硬了一下，又缓缓放进口袋。
学生一路唉声载道地，爬山。
“啊，没力气了，我感觉我高山反应了，头好晕，喘不过气。”张雅南说着就要往地上坐。
阿西几步过去拉住她:“不能坐，知道草下面有什么东西吗？”
张雅南一下被阿西唬住了，还没反应过来，阿西一把摘了她的防护面罩:“这下你能喘气了。”
“……靠，真的是……阿西巴。”
叶耀灵单手抱着竹子站在人群中间，白体恤黑长裤，修长挺拔，他看学生吃力，教他们重新分配行李，叶耀灵吐字温和，却很有威信。
“大山。”
“哎，叶老师，咋了？”
“你去帮柱子背行李。”
大山望了望扶着沈怀瑾的柱子:“好咧。”
大山走后，叶耀灵往后退了一步，两个背包撞到了一起。
叶耀灵回头一看，是阿西，正好阿西也看过来。
“呀，这还有个女生，背包重吧，我来帮你背。”
叶耀灵还没等到阿西有反应，竹子就一个脑袋凑过来，晃来晃去，故意挡着他们两个:“爸爸，你不许说话了！”
叶耀灵一巴掌按住竹子的脑袋把她推开，却发现阿西已经不看这边了。
阿西肩膀瘦削，叶耀灵一个手掌去握绰绰有余，可是他伸出去的手还没挨着她，阿西就一个转身往队伍最前面走去了。
叶耀灵开始后悔山下与她说的那些话，阿西对人本就冷淡，对他和竹子也无异于他人，现下他们有了嫌隙，阿西自然防备他，或者说，阿西一直防备着他，只是现在有了正当理由。
大山卸下柱子的大背包，往自己前面背。
“啧，不对劲，不对劲。”柱子直摇头。
大山抖了抖背包，抬眸瞟柱子一眼:“你那自言自语的，瞎嘀咕啥呢？”
“不对劲啊，我们家阿西姐和叶老师，气氛不对。”
“能有什么不对，阿西姐对谁都一个气氛。”
“嘿，大山，你非得跟我作对是吧？我都看见了。”
大山不理柱子，转头关心沈怀瑾，大山担心他高反严重，最后嘱咐了句:“撑不住就叫柱子背你。”
“好。”
“你们当我是死的是吧？我答应了吗？！”柱子把沈怀瑾手臂一甩，沈怀瑾往前踉跄了一下。
“柱子。”大山低声警告柱子。
柱子不顾沈怀瑾的难受，强行又把他手臂揽到自己肩上:“我就是命苦。”
沈怀瑾时不时被柱子突袭一下，心力交瘁:“我才是命苦。”
“好了，沈怀瑾你喝点水，柱子你可别粗心得把医药包丢了。”大山无奈，想了想又认真补充，“也别把人丢了。”
阿西进了丛林，如鱼得水，走得飞快。
大山看着指南针的方向蹙眉，快走几步也没追上阿西，只得喊住她:“阿西姐，方向错了！我们往东边来了。”
“没有错，那边走不通，得往这边绕。”阿西说完又继续走。
“阿西姐是怎么做到不用地图不用指南针就知道方向的？真厉害，是吧，穆承宇？”吴影累得气喘吁吁也不忘说说阿西，还用手肘顶了下穆承宇。
穆承宇看也没看吴影，闷闷地“嗯”了声。
“穆承宇，你怎么了？你都一下午没说话了，心情不好？”
穆承宇猛地停下来，脸色阴沉地看着吴影:“你话这么多，是嫌力气没处使是不是？”
“我……”吴影趔趄止步。
“力气多就多拿点东西。”穆承宇边说就边把一个挎包挂吴影脖子上了，头也不回地先走了。
吴影觉得自己都被压得矮了一截，穆少爷是不能惹的。
大约行走了四十分钟，出现一块稍微宽敞的空地，地上零散分布着低矮的刺状叶植物，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叶大片直射下来。
阿西一宣布原地休息，学生也不顾忌形象了，一屁股往地上坐去。
“我得拍个照发微博，纪录我们人生中最艰辛，最痛苦，最凄惨的时刻。”张雅南喝着水断断续续地说，“这好像是于晏晏同学的台词啊，不好意思啊于晏晏。”
其他人都在休息的时候，阿西一个人在周边走动着，走到张雅南身后时，张雅南已经自拍完，手遮着阳光点开了微博。
“哎呀，都忘了没信号没网了。”
张雅南说着就要把手机收起来，却被身后突然伸过来的一只手吓了一大跳。
阿西拿到手机后，才对张雅南淡淡补充了句:“我看看。”
阿西没看多久就把手机还给了张雅南。
“阿西姐对微博感兴趣呀？”张雅南用不是很确定的口气问阿西。
其实除了张雅南，其他人也完全想不到阿西能对这些感兴趣。
阿西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沉默以对。
“阿西姐，你要不也弄个微博，我第一个粉你。”吴影举手建议。
柱子一个手刀劈吴影脑袋上:“弄你个头，我阿西姐从不用手机。”
吴影委屈地摸摸头，打开一张大地图，小声说:“没有手机多不方便哪。”
柱子和吴影这边还稍剩空地，阿西走过来背着背包就支腿坐下了，身体一半露在阳光下，一半笼在阴影里。
“阿西姐，我们现在在哪呢？”吴影倾过身体，把西藏的大地图递在阿西面前。
阿西拉下墨镜，看了一眼又推回去，食指点了点图纸某一处:“这。”
吴影收回地图，看着阿西点的那处周围一大片的空白:“……哦。”
柱子把大山扔过来的一瓶矿泉水给了阿西后，凑到吴影面前:“能找到地吗，无踪？”
吴影怕柱子又嘲笑他，灵光一现，从小背包里找出一张西藏的等高线地形图。
“柱子我问你，我们一路过来，看见的山几乎都是长的是草甸，矮一点的有灌木丛，只有河流边才有树木，可是为什么我们现在爬的山位于草原内部，却能生长这么高大的树木？”
柱子被问得一脸莫名:“这是什么鬼问题？我还能管着这些树不成？”
吴影拿一支笔比划着:“我讲给你听，你过来看啊，中间高两侧低为山脊，中间低两侧高为山谷，你看看这里有几个山脊几个山谷？”
“你能说人话吗？”
吴影画下三条线:“这有两个山谷，一个山脊，山脊就是我们所在，其中一个山谷从东北至西南，一个从西北至东南，刚好形成……”
“行了，行了，你当爷没念过书呢，少拿这高中东西糊弄我，我看你倒真像个高中生。”柱子听得不耐烦挥手打断。
于晏晏说:“柱子哥，你还真说对了，吴影可是16岁上的大学，现在确实是高中生的年纪。”
“呦，无踪，你挺厉害啊。”
“给你们巧克力。”竹子一个一个过来送巧克力吃。
“谢谢竹子。”吴影给竹子道了谢后，还是不好意思，跟柱子说，“哪里呀，再厉害也没有阿西姐厉害。”
阿西刚拧开新的矿泉水瓶盖子，就又听吴影说:“阿西姐呢？阿西姐在哪上的大学？”
阿西把盖子拧上:“不知道，没上过学。”
阿西说的是实话，但学生以为是阿西敷衍的托词，气氛一时尴尬。
竹子捧着巧克力盒站在柱子身旁踌躇不前，再过去就是阿西了，她正纠结着该不该给阿西巧克力。
竹子望了眼叶耀灵，迫于叶耀灵的指示，竹子往阿西那靠近了一步，刚拿起一颗巧克力，阿西就站了起来，似是完全没看见竹子，径自走向了大山。
“车钥匙给我，有东西忘记拿了。”
“什么东西，重要吗？”
大山说着拿出了两把钥匙，正要把他们自己车钥匙给阿西时，阿西拿过了另一把沈怀瑾车的车钥匙。
阿西叮嘱了大山几句，把一口没喝的矿泉水还给大山。
“如果发生什么，听那位叶老师的。”
说完就开始往山下去。
“欸，阿西姐你等下，带着水走，把包留下来。”
大山喊完后，阿西的身影也早就不见了。
学生对阿西这种催他们快走，结果自己东西忘拿的行为有些不满，又希望阿西走慢点，他们多休息会儿。
没有如学生的愿，阿西回来得很快，背着一个包去，背着一个包回，看不出她回去拿了什么。
约莫下午五时，阿西带领一行人成功翻越山林，遇到两位狩猎而归的藏族大叔，一位已先行去通知村长，另一位带领他们进村。
即使不懂藏语，大家也听得出阿西和大叔的交流似乎……不太顺利。
阿西说得倒是流畅，只是那大叔断断续续，他一说快了，阿西就打断他，大叔又换成生硬的语调。
“中国人南腔北调，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这西藏语也一样。”叶耀灵解释，“阿西说的是拉萨话，也叫卫藏方言，在西藏语里相当于我们的普通话。”
众人了悟，有人问:“叶老师也懂藏语呀？”
叶耀灵牵竹子走着，用另一只手摸了摸竹子的脑袋，回:“不懂，只是有位也说拉萨话的故人。”
底下吴影想到了什么，偷偷告诉身边人:“竹子妈妈就在西藏。”
“到了，妥贡山村。”阿西停下脚步，回头说。
从这里他们可以鸟瞰妥贡山村全景，典型的藏族村庄，藏式民屋依山势而建，零星分布，约有十五来户人家。
藏族大叔下坡下到一半，发现众人未跟上，不停挥手招呼。
“跟上吧，他带我们去找他们村长，在村头。”阿西率先走下坡去。
他们是从妥贡山村后山上来的，需一路下坡穿过村子去到村口。
竹子走下坡路喜欢跑，叶耀灵怕她直接滚下去，便提起竹子把她放他右肩膀上坐着。
“哇！好高啊，爸爸！”竹子踢脚惊呼，“爸爸，你可以跑吗？”
“那你可抓紧了，腿不许乱动。”
“好！”
闻言，叶耀灵大步跑起来，竹子一路兴奋叫喊……直至叶耀灵停在阿西身侧。
“以前来过？”叶耀灵把竹子换了个肩膀坐着，侧头看向阿西。
阿西不理。
“爸爸，我们快往前面走呀。”竹子想着要离阿西远点。
“你知道路怎么走？”
“……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么？”
“对，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们要跟着小西阿姨走。”
藏族大叔这时候回过头来跟阿西说了几句话，阿西皱眉，侧头看了一眼那对父女，摇了摇头。
藏族大叔有些遗憾，转而对着竹子说话。
“爸爸，伯伯说什么呢？”
“我猜是在夸你。”叶耀灵又问阿西，“是吧，阿西？”
阿西看着藏族大叔一直比着的那个大拇指，无奈:“……嗯。”
他们并未走到村口，就同村长以及之前那位猎户在半路上会和了。
“你们好。”村长穿着藏袍，合掌鞠躬，估摸四十的年纪，说的是汉话。
众人纷纷也弯腰打招呼。
能说汉话，一切就更好办了，大山上前向村长说明来意。
村长笑着听完:“巴沃也跟我说了，你们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去我家里，我代替村庄招待你们。”
村长说的巴沃应该就是这位去通知他的猎户，大山也不客气:“那谢谢村长了。”
村长在前方引路，问:“听巴沃讲，有位会说我们藏话的姑娘？”
阿西就走在旁边，向他略微点头。
“姑娘哪里人？”
阿西没有即刻回答，正途经村口，四五个藏袍老人坐在村口石墩上，老背佝偻，干瘦的手中摇转着转经筒，嘴唇蠕动。
将近傍晚，两三个老人开始往村里走来，应是归家，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姿态依旧虔诚。
众人停下欣赏这幅画面，于晏晏想拿相机拍下来，大山阻止她:“不行，你不知道别人愿不愿意。”
阿西孓孓独立，影子被太阳拉得长长的，一位老妇人踽踽而行，脚落入阿西的影子里。
老妇人踩着阿西的影子渐渐走得近了，村长鞠躬打了个招呼:“拉珍阿妈拉。”
老妇人拉珍抬起头来，面目沧老，眼珠白浊，许久嘴唇才松动，连带着嘴部松弛的皮肤，吐出几个音节来:“啊，曾格桑呀。”
拉珍说完缓缓转头，就像生了锈的机器一样，眼珠子却半路卡在阿西身上了。
拉珍嘴唇开始剧烈抖嗦，转经筒停止了规律的转动，圆筒上的吊坠也胡乱摆动，她瞳孔越睁越大，盯着阿西的眼神怨恨惊恐。
拉珍神态吓人，学生都不自觉退后一步，叶耀灵把竹子搡给大山:“捂住竹子眼睛，别让她看见。”再快步往阿西而去。
此时格桑村长也知觉拉珍异常，想去安抚她，拉珍却受惊吓般，手指着阿西，嘴里不成音的词反而终于出口:“切……切让（，你）……！ma^ra（梵文:魔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