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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帝都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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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煜帝都。

    清冷夜幕下,帝都中央那片巍峨的宫墙内却依旧灯火辉煌,满目辉煌之下又似乎孕育着静伏的不安。

    帝王寝宫附近,四下无声,不仅平日里的宫女早已被屏退,连门外的侍卫也没了踪影。

    偌大宫殿里只有一扇檀木窗子静静地敞开着。

    携了春雨气息的空气丝丝缕缕地盈润着殿内的空间,将房中那股萦绕数日的草药味也冲淡了许多,使人一时之间竟察觉不出屋里的病气来。

    重重锦帐之后,年轻的帝王静静地靠坐在床榻上。那双清亮的眸中似乎已经敛去了平日里的孤傲,身上也散去了那抹让人原以为永远也散不去的冷厉气息。松散的黑发随意落在两肩,衬得脸色格外苍白。

    此时的他,安静祥和得简直能叫人生出几分疼惜来。

    只可惜,一直以来他都叫人怕惯了他,也疏远惯了他……

    夜已深,外面的灯火却未有一丝一毫的淡褪,反而有若有若无的喧嚣声开始从宫墙外传来。

    “陛下。”

    门外突然有人轻轻唤了一声,向殿内的帝王沉声禀报道:“凰、镜、离、鹊善诸侯四国的军队都已经抵达了宫门外。”

    是个已经在他身边待惯了的侍卫,声音低敛而平静,不着一丝慌乱。

    那声音透过了那扇厚重的殿门,穿越这个空旷寂静的宫殿,直抵他的耳边。

    他垂了垂眼,再抬眼时,理应流露出疲倦的眼眸中却蓦然掠过一丝凌厉的光,就像垂死的孤狼猛然间抬头的刹那。但他抿着唇,什么都没有说。

    门外的侍卫等了许久都不闻回应,便也会意地默默退离了。

    外边的风声似乎变得更大了。

    他终于起身下床。

    沉静的脚步声和着窗外带着冷意的风声,竟在脑海里挑起了记忆彼端那些个年少时孤独清冷的夜晚。

    深埋于身后的孤独好似能够像夜风一样,穿越这些年的坎坷岁月,悄悄潜入这座奢华空旷的宫殿来,毫不留情地将他团团包围。

    他缓缓走着,最终驻足在那扇与门同高的正窗前,伸手将窗子推开得彻彻底底。

    夜晚的冷气忽地迎面渗入,将屋内仅剩的那一点暖意也全部冲散了。他却突然怪异地一笑,像是从这贴面的冷意里头觉出了某种快感。

    略略举目向东面望去,可以看到尽头宫门口的火把密集地跳跃闪动着。

    他清瘦纤长的手指紧紧按在窗柩上,直至骨节略略泛白,使得本就苍白的手如同失了血色的鬼魅一般。

    与此同时,他的嘴角却扯起一抹蔑视的嘲讽来。

    以为攻入了皇宫,就能爬到他的头上来吗?呵——蝼蚁终归只是蝼蚁。

    他勾唇,最后望了一眼宫门的方向,目光重新恢复了平日里那种让人害怕的平静,默默俯视着那片刺眼的火把。

    “叮——叮呤,叮——”

    忽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不合时宜的清脆银铃声,打破了他眼中平静的波光,模糊了他视线远处的那些光亮。

    他轻轻一愣,忍不住侧耳细听。

    “叮——”

    孤零零的铃音回荡在这寂静的夜里,犹显悠长清亮,仿佛来自某个遥远而陈旧的角落,一下一下轻敲在心尖上,竟是说不出的寂寥和诡异。

    一阵轻风悄无声息地吹来,掠过他的发尾,有淡淡梅香自鼻尖飘过,他蓦然惊觉抬头,眼中的光似是再也掩不住了。

    不远的半空中,红色荧光自远处聚集,在虚空中凝成一个女子的模样,由远及近向他的方向而来。

    女子一身红衣似血,墨黑的发丝和红色的衣袂在白月光中翻飞如蝶,在这满眼的沉默夜色之中,妖冶如幽魅,却又耀眼似星辰。

    近至他的窗前,女子稳稳半悬在空中,那双红色的眼眸直直地看向他,明明是那样妖艳的颜色,却清透若琉璃,眸中的光一如那满阶的月色,皎洁而清冷。

    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紧抿着唇,一言未发,目光中藏着某种极度深沉而压抑的意味。

    沉默了许久,他才缓缓吐出了那样一句:

    “你回来了。”

    声音低沉,却莫名又有些游离,让人听不出其中的情绪。

    她目光清澈沉静,好似一口未受过半丝尘埃的古井,答道:“是,我回来了。”

    他看着她,却突然轻笑,嘴角习惯性地扯起一抹嘲讽。

    “你回来这里做什么呢?总不会是特意为了回来看我被诸侯的乱箭刺死吧?”

    她看着他,沉默许久,最后却只意外问了一句。

    ——“你害怕死吗?阿月。”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有些迷离。

    听到她的这话,他并没有表现出半丝波澜,只是冷笑着抬眼平静地问道:“怎么?你难道要亲自帮我击退来自诸侯各国的违逆者吗——血凰夜沫。”

    他缓慢地念出她的名字,并在那前面冠上了世人对她的传称。呵,夜沫,夜沫……有多久没有叫出这个名字了呢?

    “我能保住你的性命,让你继续活下去。”面前的她眼中没有一丝波澜,轻轻答道。

    他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却忽然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你说你能保住我的性命?你特地回来见我就只是为了来赐我一条活路吗?”

    他的眼里突然迸出咄咄逼人的光,形色几乎不像是一个病人了。

    “你认为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被夺去了手中的一切,竟还会渴求活下去?你这是在嘲讽我啊,阿夜。”他的声音渐渐冷缓下来。不等她回答,他便又兀自答道,“是啊,你对世人苦苦汲取的权力不屑一顾。可我,和你不一样。”

    她看着他,不经意地轻轻蹙眉,沉吟道:“过了那么多年,你竟是一点都没变。”

    “我为什么要变?”

    他闻言猛地甩了一下衣袖,背过身去,声音变得冰冷彻骨,“阿夜,所以我说——你我终究不是一种人。”

    他的声音变得又轻又冷,让人莫名惧怕:“你和我,至多不过算是在黑夜里偶遇的两人。你想要走出这场黑夜,可我——却宁愿被永远困在这场黑夜里面。”

    她不经意地皱眉:“你只是被自己心里的黑夜所困住了而已。”

    “不要再试图来改变我了。”他却冷言回应她,“我劝你干脆还是离我远点比较好。离我这样的人太近,是会沾上晦气的。”

    她摇了摇头,眼里却忍不住流露出叹息的意味来:“真正拥有了龙气的人,连上天都会护佑他。你这样说,那就说明连你自己都还没有认可你自己。

    “呵——龙气?”

    他听后忍不住转过头来,嗤笑,然后猛然抬手指着自己,质问道,“你看我这种人像是会得到上天护佑的人吗?”

    那张轮廓分明的俊美脸庞,本来应该是上天对他的偏爱,如今却被那双明亮得如同焰火般的眼睛衬得苍白而又脆弱。那狂傲而又炽烈的愤怒和不甘之下,像是隐动着累压多年的敏感和孤独。

    看着那样的他,她一时说不出什么来。

    许久之后,她最终只轻轻叹了一句:

    “或许,你一开始就不该与我相遇。”

    听到这句话,他的嘴角无力地勾了一下,眼中的光芒竟是一点点褪下。

    他不再看她,只伸手轻轻抚着身边那个精雕的烛台,沉默许久,然后突然哀然一笑,道:“是我自己选择了自己的命运,与你无关。”

    “事到如今,你仍然没有半点悔意。”她看向他侧脸的目光有些悲悯。

    “悔?”他接过这个字,轻轻咀嚼,嘴角笑意残败,“我若说悔,你难道肯重新回到我身边来帮我吗?”

    她闻言微微一愣,一时无话可接。

    他像是早猜到了她的反应一般,笑了笑,状似漫不经心地继续说着:“两年前我想留住你,你就选择了离开;如今,我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这样久,陷得这样深了,就更没有机会留住你了,不是吗?”

    “可我如今却是为了帮你而来。”她诚恳道。

    “对,你为了帮我而来。”他淡淡接道,目光冷漠,“你正是希望我在濒临悬崖时向你求救,因为你觉得你亏欠了我,这次正好可以一次还清——你本来就是一个不喜欢亏欠别人的人。”

    她垂眼,像是终于死心。

    “不过,我倒是还想再问你一句。”

    他却突然转而轻轻嗤笑道:“你当初到底是为什么要救我?”

    “当初……”

    “你当初可以不救我的,”他嘴角冰冷苦涩,声音中竟有微微颤抖——“你可后悔救我?”

    若是当年她没有救他,也就不会有后来覆灭白国的公子裂月,更不会有后来篡夺桑家帝位的独孤候,那样,就也不会有血腥和屠戮,不会有如今的诸侯纷乱。

    没有他这一颗乱棋的出现,绝创大陆说不定还是从前的样子:桑帝居于大煜的帝都,大镜诸侯六国各自经营自己的国家,偶尔纷争,却也易于平息。

    难道她当初真的不应该救他吗?

    她沉默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叫人看不分明。

    还没来得及听她回答,他的目光却率先跳动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侧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远处的宫门终于被攻破了。模糊不清的惨叫声中,能够想象喧嚣的人马一齐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呵——来了。”他冷哼,转眼便忘了自己方才在等的答案。目光中糅杂着蔑视和近乎恶毒的冷厉,紧紧钉在那处。

    “你准备好了吗?”

    “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呢?”他微扬起嘴角,唇色淡得似乎要化开一般,“连上天都想要我死吧。”

    她轻声低喃,似是自言自语:“活下去总是有机会的。”

    她本不该是个啰嗦的女子。

    “不必了——”他冷冷道,“篡夺桑家帝位的裂帝,若是被赶下了皇位,就算侥幸活了下来,也有各方人马争着抢着来追杀——走上了这条路就再没有退路。到了那时,就算你真是传说中的血凰,也没法为我独孤裂月一人重新辟出一条路来。更何况——”

    他望向她的目光幽深得让人看不到底:“你肯吗?”

    她一怔,犹豫了一下,低低吐出一句:“我……只是希望你能够活下去。”

    “我说了,只活下去不够。”他垂眼,似乎已经厌倦,“对我来说——不够,远远不够。连我自己也会厌弃那样的自己。”

    听到最后一句,她似乎微微愣了一下——厌弃,这个词显然扎到她的心里——那人说得没错,说到底,他们两个是一样的人。

    但她最终只是说:“可我从未厌弃你。”

    “是吗,即使我并不值得?”

    他的眼里迸出自厌的冷光,“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离弃了我。如今我要死了,你却又回来了——夜沫,我在你眼里到底算是什么?一直都只是那个不自量力的可笑的世子吗?”

    “不是这样……”

    “不用再说了。”

    他直截了当地打断她,眼里满是自我厌弃,“我已经倦了。你有你的过去,有你要找的人,而我不过是你当初顺手救起的一个路人而已。于我而言,你也不过是众多离弃我的人之一罢了。”

    末了,他却再次抬头,沉沉地说道:“只不过——就算你离弃了我,我们之间的牵绊也没有办法斩断了。”

    说完,他突然一把拿起晃着火光的烛台冲窗边的锦布帘子扔去。明亮的火光瞬间就把帘布吞噬了大半,温暖而又刺眼。

    她心下蓦然一惊,睁大了眼睛,久久不能言语。

    他想要和这座宫殿一起死在大火里。

    火光中的他眼角泛着冷光,声音清冷而又偏激:“我要你看着我死去,此后再也忘不了我。”

    ——自私也好,幼稚也罢。反正他本来就不是什么纯良的人。

    她默默看着火光后面的他扯着嘴角,脸色苍白,目光依旧比火焰更加厉烈。

    火光渐渐包围他清瘦而又孤傲的身影,虚化了他周围的一切。

    “我要你像记得那个人一样,记得我。”恍惚中,她似乎听到他在耳边那样说道,声音里面有一丝阴冷。

    大火在夜色中逐渐蔓延,她突然想起两年前她离开他的前一个夜晚。

    两年前,在那个在月下铺满了月色的高台上,也是那抹孤独清瘦的身影。

    那时,她站在一旁海棠树下,静静看着他舞剑,冷色流光中白衣翻动,身形变化之间叫人目不暇接……整整练了一夜,待剑垂地,人已喘息,他也没有对她说一句话。垂落的发丝于夜风中散乱,遮住了他低垂的头,也覆盖了他的表情,白衣下的身体却在那里轻轻颤抖着。

    此时此刻,那个在月光下撑着剑轻轻颤抖的白色身影,不知怎么地就在她的脑海里和这片噬人的火光相互重叠,难以分辨。

    不管是在当初的沉月国,还是如今的帝都,他都还是他,一点未变。

    “执着。”

    她目光迷茫,喃喃出那样二字,却不知是在说他还是说自己。

    ——因为最终,她还是轻轻伸出了右手,纤细莹白的手在火红的烈焰照耀下显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一簇透明闪亮的白光从手心凝出,没入大火中,看似灼烈的火焰片刻便化为了虚无。

    宽大的衣袖已经被烧得残破的帝王看着眼前的女子,眼底有深深的震惊。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她轻轻叹气,声音里有浓重的疲倦。

    他们两人之间的牵绊,确实是再也斩不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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