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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狂热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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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赛赛回到北京的那天下午,正赶上一场特大的沙尘暴,满天尘土飞扬,能见度低到三五米之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天地一片灰蒙蒙,行色匆匆的人群影影绰绰,就连几天前那个月明风清的江南梦也在一片尘埃之中变得混混沌沌。

    彭赛赛从里到外空空的,心不知何时离开了胸腔,跃到了手上,滚烫地乱蹦,不知该往哪儿安放。心这个东西,没有它不行,可有时候,反而是没有它才能活得更轻快。

    短短的木渎之行,让彭赛赛对爱情两个字多了一层恍惑,也多了一层敬畏。重逢不是绵绵情爱的延长,竟是活生生的撕扯和断裂。

    重逢对于秦羽来说,意味着追忆和重温一段旧情,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点补充。而彭赛赛却是以全身心的爱,去对抗残缺暗淡的现实,狂热让她变得苛求。

    当她置身在小桥流水的画图中,倾心唱着天长地久的瞬间,水中的倒影和飞翔的心让她误以为自己是良辰美景中的惟一。但她错了。

    脱离了土地做依托的种子,纵然挣扎着发了芽,也注定结不了果。

    彭赛赛心事忡忡地横穿过人行线,走上对面马路的便道,一个满脸脏兮兮的外地小伙子,肩上扛了一个同样脏兮兮的破编织袋,大大咧咧地和她擦肩而过。彭赛赛清清楚楚地听那小伙子一边走,一边用浓郁的陕西腔唱着一首花儿“想你想得脑浆子疼呀,我的妹妹”彭赛赛禁不住一笑,随即却又变得茫然若失,她不知道是否也有人能在颠沛的旅途中,这么忘情地为自己唱一支歌。

    回家之前,彭赛赛去了一趟医院。

    那两箱方登月没有取走的新奇士已经开始腐烂,金澄澄的果皮上生出了许多暗绿色的霉点,大大小小,斑斑驳驳。

    机器猫见了彭赛赛,朝她摆摆手,嗨了一声,又大惊小怪地说:“你怎么一下子瘦了这么多?不过,瘦了好像更漂亮。”

    正说着,几个男男女女走进护士办公室,刘护士长把她们领到个人专用的储物柜前,取走了吴红芳的私人物品。

    彭赛赛纳闷地问机器猫:“他们这是干嘛?吴红芳是不是调走了?”

    机器猫皱紧眉头,摆摆手,低声说:“不是调走了,是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永远的走了,前天她上夜班的时候,往自己的静脉里注射了一支氯化钾,就死在咱们的休息室里。这几天,上夜班的人谁也不敢在那屋睡觉,恐怖呀!”机器猫低声说着,露出一脸的痛苦状。

    机器猫对事情的前因后果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吴红芳的男人下岗后总是酗酒打人,还包了一个在农贸市场里卖拖鞋的女人。后来,那男人把吴红芳姑妈送给孩子做教育经费的五千块钱偷走给了,再后来又不知道为什么和那个女人翻了脸,相互厮打的时候,失手用水管打中那女人的头,当场毙命。此后,那男人进了监狱。

    彭赛赛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全科的人里,最和彭赛赛较劲的就是吴红芳,但也只有她,和彭赛赛有过一段情同手足的美好岁月。

    彭赛赛和吴红芳一个科里工作,两人曾是最要好的朋友,好到了吃喝不分、形影不离的地步。可那些上了岁数的同事却说,别看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可两个女孩儿不是一类人。一个聪明,一个精明;一个好强,一个拔尖;一个见人就笑笑得没心没肺,一个见人就笑笑得深不可测。

    吴红芳的父母都是去延安插队的知青,分配到汉中的兵工厂之后结的婚。吴红芳生在汉中,知青大批回城的时候,才随父母一起回到北京。

    刚回北京的那些年,吴红芳父母的工作没着落又没有固定住房,着实艰苦了好一阵子。吴红芳从小学习不错,可初中毕业后,家里没能力供她考高中、上大学,才上了护校。

    看着那些要车有车,要房有房,出入豪华饭店的人,吴红芳总是忍不住心里委屈,怨恨父母把自己生在了大西北的山沟沟里,不然,哪至于混得连外地打工族都不如?于是不知不觉地总把一句话挂在嘴边上——“凭什么呀?”

    彭赛赛来医院的第二年,科里有个外出进修集训的机会,地点是在风景宜人的北戴河,为期两周。护士长把这个机会给了彭赛赛。

    彭赛赛高兴得手舞足蹈,拉着吴红芳一块去商场买游泳衣,两人走在街上,吴红芳问:“赛赛,你去过北戴河吗?”

    “当然,去过好几次了,北戴河实在太好玩了,在海水里游泳,在沙滩上晒太阳,还能吃到碗口大的海螃蟹,拣到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贝壳。”

    吴红芳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你怎么了?”彭赛赛惊问。

    “我真替你高兴。你真幸运,不像我。回北京这么多年了,连颐和园都没去过。我妈说,那种地方的门票贵得吓人,一张门票够我们家一个星期的菜钱。”

    “这次要是有两个名额就好了。”

    “哼,这种话谁都会说。”

    “你生气了?”

    “是,生我自己的气,我真恨自己怎么生在这么一个倒霉的家里,样样不如人。”说着流下泪来。

    彭赛赛不知所措,吴红芳忽然抬起泪眼,拉着彭赛赛的手恳求说:“赛赛,你要真是我的好朋友,就把这机会让给我吧。”

    彭赛赛没再说话,回到医院找了护士长,说自己母亲最近身体不好需要照顾,请求护士长把名额让给吴红芳。护士长犹豫了一阵,答应了。

    送吴红芳出发的时候,彭赛赛把那件新买的大红游泳衣,塞进了吴红芳的手提包。

    彭赛赛结婚的时候,吴红芳送了她两盆杜鹃。一盆粉的,一盆白的,开得层层朵朵,灿烂茂盛。

    彭赛赛喜欢得不得了,母亲却不高兴,说你这个朋友不懂规矩,这样的日子口应该送点吉利的花。柳婶也说这花不错,但还是别放到新房去了,不合适。

    直到好多年之后,偶尔听养花的人念叨,彭赛赛才知道杜鹃花属阴,象征离别和思念,白居易的琵琶行里就有“杜鹃啼血猿哀鸣”的句子。尽管这样,彭赛赛还是不愿意把这事想成是吴红芳的本意,她岁数跟自己差不多,哪儿会懂这么多婆婆妈妈的讲究?

    两年之后,吴红芳也作了新娘,虽然新郎是个工人,可婆家有钱,老公公开了家粤菜馆,经营得不错,不说日进斗金,也差不了多少。

    婚礼的排场不小,光是订做婚纱就花了两千多。宴席摆了四十多桌,连区工商局长都来捧场。迎亲的小轿车足有十七八辆,清一色的奥迪,还有一辆加长的卡迪拉克排头,所有的车都扎着鲜花和彩绸,一路上说不尽的豪华风光。

    结婚后的吴红芳后精神焕发,身轻如燕,走路都带着一阵风。动不动就对科里的小姐妹说:“走呀,跟我去俏佳人做美容,不贵,全套皮肤护理才八百,用的都是法国巴黎原装进口的按摩膏。”要么就拉着人去逛燕莎、赛特,出手就是两三千,看着吴红芳用染了红指甲的手指从小巧的红皮钱包里夹了信用卡递给收银员,彭赛赛竟会在一边暗暗替人家心痛。

    谁知好景不长,不到一年,丈夫家的饭店破产关张,老公公也中了风,撒手归西,此时才知道,风光背后竟还有一屁股的债。可怜刚刚做了几天荣华梦的吴红芳,一下子又掉进了穷困交加的冰窟窿里,连结婚时买的三居室也因交不起按揭只好转让,小两口住进了一间租来的简易房。

    此后不久,吴红芳生了孩子。

    彭赛赛的母亲是个热心肠,一边悲天悯人地替吴红芳叹气,一边把家里没用的旧被里,旧床单翻了出来,又洗又烫,还拿到太阳底下晒了整整一下午,然后撕成一块块的尿布,叠好了,让彭赛赛给吴红芳送去。

    彭赛赛皱了皱眉说:“尿布就算了吧。我已经买了一套婴儿装,还买了两只现宰杀的老母鸡。”

    母亲却固执地不肯让步:“带上带上,这个实用。我就最不相信那些时髦的玩艺儿,什么尿不湿?尿布不湿,可孩子的屁股全腌了。”

    彭赛赛来到吴红芳家。一进门,孩子正在大哭,床上床下一片乱糟糟,吴红芳在厨房给自己煮面条。

    彭赛赛看了一阵心酸,走进厨房问:“红芳,做月子怎么就吃这个?”说着自己动手切了葱姜,把鸡汤炖上还放进了两根粗大的西洋参。

    吴红芳一脸的冷淡,脸上没有一点初为人母的喜悦。

    彭赛赛抱起了孩子,问吴红芳给孩子起了什么名字,吴红芳说:“穷家破业,活得不像个人,要名字干嘛?随便叫阿猫阿狗都成。”彭赛赛不好再说什么,放下孩子,拿出那套婴儿装,然后又拿出尿布。

    谁想吴红芳一见那叠尿布,立即像是被火烫了,腾地站了起来,指着彭赛赛的鼻子大骂:“我姓吴的是穷,可也轮不上你来救济灾民!你给我出去,出去!”说着把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尿布朝彭赛赛的脸上摔了过来。

    如今,吴红芳死了,所有的恩恩怨怨都随着人的阴阳相隔,流水远逝。剩下的也就只有人生无常,生死茫茫的感叹和优伤了。

    彭赛赛忐忐忑忑地打开家门,方登月不在。扑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房子里就像刚刚被人洗劫过一样。锅碗瓢盆破的破,碎的碎,扔了一地,窗帘也被揪扯了下来,撕成了好几片,结婚照被摔在地上,镜框四分五裂。照片上的新郎新娘,被一个大大的泥脚印踩得面目全非。

    彭赛赛坐在沙发前,心里反倒没有了自责。

    红杏出墙是对家庭的背叛和伤害,但对生活在冰冷婚姻里的女人来说,那只是一次情感死亡前的挣扎,是一次飞蛾扑火式的生命体验。当婚姻雾重霜寒的时候,她情不由已地朝着希望扭了扭头,如同一株葵花,趋光性不过是一种本能,算不得羞耻,算不得下贱。

    看来,只有离婚才是惟一的出路。

    如果情感是婚姻惟一的基础,当情感消失之后,就应该当机立断。与其捆绑着貌合神离,不如各奔东西,该上天堂的上天堂,该下地狱的下地狱。

    这一夜,彭赛赛又重复了那个小白鼠的梦,这一次比往常更可怕,她自己也变成了它们之中最孱弱的一只,它们被密闭在那个突突冒泡的水箱里,四处突围,却寻不到一线生路

    醒来的时候夜已深,彭赛赛突然明白吴红芳为什么死。被困在四面楚歌里的人,要么是浴血冲杀,拼出一个缺口,走向再生。要么便是绝望地放弃一切,惟求速死。

    满脑子都是生生死死的事,心底的欲望却突然膨胀了出来,浑身躁躁的,喉间阵阵干渴,天平之夜在刹那间又揉进了彭赛赛如梦如幻的孤独里。

    她闭上了眼睛,又感觉到秦羽那双把爱揉搓成碎片的大手,宽厚的胸肌带着灼热驱走了冰凉的寒气,销魂摄魄的呼唤又在她的耳边响起“赛赛,我要你,要你,欠你的全还你,给我”

    顿时,狂热的风暴又从天边席卷而来,滚烫的热流顺着每一根神经灼伤了每一个细微的感觉,狂涛巨浪淹没了久已空旷的河床,每一个角落里的缺失都被骤然弥和得饱满膨胀。

    彭赛赛哭了,此时的感伤,不是为了思念,不是为了遗憾,是为了感谢。

    是秦羽让她找回了一个女人的自信,不再为残缺羞耻惊惧,不再为残缺迷茫自卑。他用疯狂如潮的爱证明,彭赛赛还是一个魅力四射的女人,还有澎湃的热情和欲望,还有爱和被爱的资格和权力。

    接下来一个星期,方登月既不回家,也没音信。

    那些新奇士已经放进了冰箱,可还是不断地长霉,腐烂,然后被扔掉。彭赛赛确信这就是她和方登月共同生活的一个真实预兆。

    方登月一直没有回家。周末的晚上,彭赛赛来找关自云,两人在街上随便转了转,找了一家叫醉云轩的饭店,走了进去。

    醉云轩里宾客如云,彭赛赛和关自云在一个靠墙的边上找到了座位。点了菜喝茶的时候,关自云急切地催促彭赛赛,要她说说木渎之行的浪漫。

    彭赛赛淡淡一笑说:“这也许是我一生中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什么错误?人这一辈子至少也得疯了似的做那么一两件真心想做的事,不然就白活了!”

    彭赛赛不再说话,她不知道疯狂的木渎之行是对是错,也不知道自己将为这次行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她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做好了风雨一肩担,独自走完后半生的准备。

    离婚的念头已经成形,大概不会有什么改变。那个家早已平庸而沉闷,那个丈夫早已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切都没什么值得留恋。尽管如此,一旦想到将要过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彭赛赛的心里还是充满惊惧和痛疼。

    毕竟人是有惯性的,就像潜水的人不能急速地从深水升出水面,压力的骤减,会导致潜水员一下子亡命。

    紧邻的一个包间里,十来个男男女女正在大呼小叫、吆三喝四地划拳行令。

    包间的门半开着,彭赛赛无意间朝里边张望了一下,就见好几个人端着酒杯,吵吵嚷嚷地起着哄似地劝酒。

    “嗨,闲话少说,感情深一口闷呀!”

    “老柳,干了,干了!能喝一斤喝八两,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

    “我已经敬众位每人一杯了,再喝,也得有个说头,咱们一对一。”

    彭赛赛听最后说话的声音有点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站起身朝里边看,一眼看见喝酒的人竟是四搏的爸爸柳叔。

    只见柳叔被众人围着,干了满满的一杯白酒。

    “再满上,再满上,你们是东道,别推推让让!”

    柳叔又举起了杯子。

    满脸惊骇的彭赛赛闯了进去,夺下了那个老头的酒杯。

    “柳叔,您疯了?不要命了?”

    众人先是一愣,紧接着有个油头粉面的胖子举着酒杯挤到了彭赛赛面前说:“哈!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好哇,好哇!来的都是客,先干了这杯。”

    彭赛赛有点窘,又急又气地说:“我不会喝!”

    “不会喝你来干嘛,成心搅局呀?”有人不满地嚷嚷。

    “喂,怎么说话呢?小心别吓着我们的大美人。”

    “是呀,是呀,各位的艳福不浅!”胖子走上前,把手搭在彭赛赛的肩上,把酒杯送到她的唇边:“好妹妹,赏个面子,喝一口,乖,就喝一口。”

    柳叔走过来推开那个男人,对彭赛赛说:“赛赛,你走,这是我的公务,拿着人家的薪水,就得给人家干活。”

    柳叔说着又举起杯子:“来,咱们接着招活!我先干了。”说着一仰脖,把杯里的酒干了。

    彭赛赛近乎哀号地“啊”了一声,声音还没落地,柳叔已经一晃,坐在了椅子上,接着又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众人一片惊慌。

    等柳四搏赶到医院的时候,柳叔已经躺在急诊室的观察床上,输着氧气,扎上了点滴,昏迷不醒。

    那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也来了,据说他就是柳叔受聘公司的老板叫庞今河,是从四川来北京做酒行生意的。这家伙好像是被吓坏了,搓着双手,在急诊室的过道里转来转去。嘴里一直不停地叨唠着:“他说他没病,嗨,他说他身体好着哪!”

    见病人家属来了,庞今河赶忙凑过来递了一支烟,柳四搏摆了摆手说不会。

    庞今河在柳四搏的身边坐下,连连说:“兄弟,这事怨我,不该让你家的老爷子喝那么多酒,可我不知道他有病呀,他来应聘的时候说身体健康,天生酒量大,曾经一天喝过三斤多衡水老白干。试用期一个礼拜,每顿饭局都是一斤多的白酒,喝完一点事都没有,谁知”

    “你是说我父亲到你们那儿去应聘?应聘做什么?专门喝酒?”

    “是呀,如今做生意都得走这个路数,先一块吃,一块喝,吃好了,喝好了,生意也就有了”

    “我是问你,我父亲到你那儿去做什么?专门喝酒?”

    “对对对,生意需要,我们登报招聘两名陪酒员,开始的时候见他老人家岁数大了点,不想要他,结果老人家急了,当场和另外应聘的两个人比试,一看他那喝酒的气势我就服了,就把他留下了。”

    柳四搏不再说话,双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哽咽着,身子一抖一抖地,拼命地想把哭声压回到胸腔里。

    庞今河站在一边,更加不知所措,带着一丝拉长的哭音说:“兄弟,都说做生意的人只认钱不认人,也不都是那样。我庞今河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人心都是肉长的,老爷子是为了我的生意病成了这样,我不能不管,你放心,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只要能治好老爷子的病。”

    一个护士从观察室里走出来问:“谁是病人家属?病人醒了。”

    柳四搏急忙站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地闯进了观察室。

    柳叔醒了过来,半睁着眼睛望着儿子,气若游丝:“四搏,去做陪酒员是我自己决定的,千万别赖到庞总的头上,他是个好人”

    站在观察室门外的彭赛赛叹了口气对关自云说:“都说四川人重人情,讲义气,我今天算是亲眼看见了,这个庞今河能这样,真让我有点感动。”

    “你是不是看上他了?”关自云问。

    “瞎说什么呀?”

    “一般说来,人如果不是正在恋爱,智商不会这么低。”

    “你的意思是说,这家伙说话言不由衷?”

    “不知道,反正报上、网上整天炒的都是受工伤的民工无人承担医药费,四告无门。”

    “总不能以偏盖全吧,我觉着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彭赛赛坚持说。

    “打睹,咱们走着瞧。不过我希望是我输给你。”

    铁皮烟盒的日本料理店开张后,生意出奇的红火,有人恭维铁皮烟盒财运亨通,铁皮烟盒笑眯了眼说:“谢谢您的吉言,不过还有这么句话您听说过没有?您是净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

    事必亲躬的老板铁皮烟盒忙得像个汽车轱辘,一天转到晚,人累得散了架,就懒得回家,住在店里。他那间租来的老式木结构小阁楼,正好就成了方登月最理想的临时避难所。

    方登月之所以要搬出来住,一是要对彭赛赛做出绝不饶恕的姿态,二是要避免一下子进入近距离的血拼。

    就此砸锅卖铁,分道扬镳,方登月有点不甘心。虽说再娶个老婆对方登月来说易如反掌,但能不能找到一个死心塌地跟着自己过日子的女人,方登月没底气。

    公司里的事倒是理顺了,汪正义参与非法走私案一事已经做出处理,开除汪正义的党籍,撤消党内外一切职务。与此同时,总公司宣布了对方登月的任命。

    好梦成真,方登月却没有预期的那么兴奋。

    白天,维华新任正总经理被人前呼后拥,一张张下级的脸,比往日更加笑容灿烂,无形之中比从前更多了些顺从和谦恭。一正一副只是一字之差,那感觉却完全不同,就连和客商打交道的时候,也能感觉出几分突然多出来的份量。

    到了晚上,走回铁皮烟盒的破阁楼,方登月就变成了一只流浪的瘸猫,形只影单。

    没人和他说话,没人给他做饭,没人提醒他开车小心,最要命的是每到这个时候,方登月就会更加忧心自己的功能问题,他怕自己真的会从此变成一个废物。

    张雪一来过几次电话,表面是祝贺方登月的荣升,实际上是在提醒方登月不要忘了,没有她上下周旋,就没有方登月这一帆风顺的锦绣前程。可锦绣前程在方登月的眼里已经没从前那么重要了。

    哎!就算功成名就,又怎么样?就算前途远大,又怎么样?身子垮了,老婆跑了,往昔的好日子全都一去不复返了,再也没有“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式的八面来风的光景了!

    伤心失落的时候,方登月常常不由自主地希望彭赛赛能主动来电话求他回家“只要她来电话,我马上原谅她,真的原谅!”

    急火攻心,方登月的牙出了毛病。耗了一天多,情况越来越严重,方登月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医院。

    方登月被叫进牙科诊室,战战兢兢,那个年轻的女医生抬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到诊疗椅上去,只这一眼,竟让方登月全身的紧张一下子舒展开来。

    好漂亮的一双眼睛!

    拔牙的时候,那个女医生的脸和方登月近得只有20公分,方登月盯着那双聚精会神的大眼睛,越看越着迷,几乎没感觉到麻药针刺进了牙床里。

    方登月拔完了牙,一连几天痛得吃不了饭,睡不了觉,心情却变得轻松起来,等到腮帮子刚一消肿,马上刻不容缓地打电话给那位女医生,以道谢为名,请人家出来一起喝咖啡。

    那天傍晚,女牙医有手术耽搁了,迟到了一刻钟,这一刻钟里,方登月想了六七种开场白,务求简单明了,热情真诚又含蓄得体。

    好容易像等仙女下凡似的把人家等来,预先想好的词儿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眼前的女牙医面目全非,一双漂亮的眼睛也好像是拼图拼上去的,跟其他的五官磕磕碰碰,没有一点顺溜的感觉。

    方登月一下子傻了眼,自己这么绝顶聪明的人居然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实际上,拔牙那天,女牙医自始自终就没摘过口罩,从来看女人不走眼的方登月弱智了一回,光凭一双露在口罩外头的眼睛就把人家想成是绝世美女。

    既然邀了人家,总不能太怠慢,出于礼节,方登月陪女牙医聊了一个多小时,谈话的内容不外乎镶牙、拔牙、口腔卫生。

    这当子事,实在是方登月桃色外交史上最臭的败笔之作,不足与外人道,只对铁皮烟盒说了,铁皮烟盒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说:“不错,不错,看来你还没什么大毛病,只要心不死,就有救!”

    说着话,还送了方登月两盒子强身补肾的藏药,方登月嘴上连说多谢,却压根儿没敢试用。一拿回去就扔到了阳台上。

    方登月不相信自己从此就成了废人,抱着一丝幻想,和张雪一重温了一次风流旧梦,结果一败涂地。

    事后,方登月像具僵尸般地躺在床上,睁着一双眼,眼珠子一动不动。忽然想起一位朋友的话,那位朋友到阿联酋做过援外医生,他说,中东的男人真有意思,不怕战争、不怕瘟疫、不怕癌症、不怕公司破产,不怕股票崩盘,就怕那东西不中用。

    感同身受,方登月才知道这种不痒不痛的内伤,真的比死了还要命。

    见方登月沮丧得像一团泥,张雪一一半劝哄一半嘲弄地说:“针尖大的事,别弄得像世界末日,走,出去兜兜风,然后去棋盘街吃加州烤肉。”

    方登月不理不睬,让张雪一的耐心一下子全没了,哗啦一下子把方登月盖在身上的单子拉到地下,棱起了眼睛说:“你可别敬酒不吹吃罚酒!又不是我把你整成这样!整天挂着一张死鱼脸,给谁看?”

    方登月心里恼恼的,脸上却嘿嘿地冷笑,从容地爬了起来,穿好了衣裳往外走。

    张雪一见方登月真的要走,又一把拉住了他,撒娇说:“回来!你这个不识好孬的东西!看不出我是替你着急吗?”

    张雪一这套软硬兼施、一张一弛的攻略,方登月早就摸透了,他木木呆呆地坐回沙发里,点起一支烟,还是不说话。

    张雪一软软地偎了过来,娇声娇气地说:“嗷,好容易见一面,高兴点吧!算我求你了。”说着话,又趴在他的肩膀上,讨好地说:“要不然,你去试试异性按摩?或许对你的病有好处。”

    这一回方登月真的是从心底里笑了出来,调侃说:“你可真让我感动,我要真是你的老公,你还会如此的慈悲为怀吗?”

    张雪一马上就把球踢了回来,紧跟着说:“我慈悲为怀,就是想让这个人做我的老公,怕只怕命中没这个福份。”

    “我饿了!”方登月突然岔开了话题,他不想跟张雪一谈婚论嫁,但张雪一说想做他的老婆,还是让方登月从心底里感动了一阵。

    那一晚,方登月喝了过量的酒,直喝得酩酊大醉,不得不留宿在张雪一那儿。

    半夜,方登月翻身坐了起来,迷迷噔噔地说:“有水吗?”

    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孩儿披着一件薄纱睡衣,迈着悄无声息的猫步,给他端来一杯白开水,方登月一口气喝了,又睡倒在床上。

    朦胧中,女孩儿朝他挤了过来,从背后把他抱得很紧。

    酒精的力量让方登月半睡半醒,他睡意惺忪地翻过身,借着窗帘缝隙中的微光,依稀看见一张青春佼好的脸,五官精致细巧,微闭的双眼长长的,被弯弯的睫毛覆盖。

    女孩儿轻微的鼻息像一缕杨柳细风,直拂方登月的脸,他用灼热的嘴唇去追逐那股如兰如馨的气息,女孩却灵巧地闪开了,随即把尖尖细细,嫩嫩滑滑的手指横在了他的齿间。他把那只小手拉在自己的手里,就像掐了一把沾着露滴的芦笋。

    黑暗中,他朝着那片陌生的田野徜徉,尖尖巧巧的乳房让他突然想起了那间满是竹子青气的小屋和那个结结实实的广西女孩儿余立儿。方登月被这感觉吓了一跳,酒又醒了几分,不,分明不是余立儿,不是张雪一,也不是彭赛赛

    清亮的溪泉发出了叮咚的水声不绝于耳,莺声燕语般的呻吟里带着一点稚嫩的娇羞和躲闪。方登月被陌生的欲望牵拉着走近那片温湿的沼泽地,纵然想反身逃脱,也已经身不由已。一片巨大的洪潮把他淹没在疾风暴雨里。

    第二天,方登月被刺眼的阳光戳醒,张雪一正站在窗前拉开厚厚的窗帘,一缕和暖的阳光夹着晨风扑了进来,融进方登月格外舒畅的呼吸里。

    张雪一站在窗前,大有深意地笑,笑得有点诡秘。

    方登月用双臂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惊问:“我怎么睡在这儿?昨晚你在哪儿?”

    “隔壁的客房里。”

    方登月陷入了模糊不清的回忆。

    “她是谁?”方登月的心上飘过一丝恐惧。分明记起了梦中的情景。

    “你的秘书,李晴。”

    张雪一又给他设了个圈套!

    方登月恍惚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羞忿让他咆哮如雷、气急败坏。

    “什么意思!你疯了吗?你是有意害我!”

    张雪一不急不慌:“我是为你好。”

    “混账!你是在有意设置陷阱!”

    “随你怎么说吧。我这个人本来就没有原则。随你说我下流无耻我也不管。只要你的病好了,就算从此不理我我也不悔。”

    方登月一下子泄了气。坐在床沿上,垂着头,低低自语:“你就不想想?我是她的上司,你让我从此怎么面对她?”

    张雪一胸有城府地一笑:“这个嘛?你放心,我早就给她安排了另外的工作,只要你真的不想再见她,她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生活里。”

    方登月松了口气,心上淌过一阵灼流,又冒起一阵凉气。

    每一次情感的断裂,都是一次死亡与再生的演练。

    十多天来,彭赛赛独守着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家,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份空旷。扯去了初恋的那些藤藤蔓蔓,彭赛赛好像平生第一次看清了男欢女爱的本质,心里的勇气也逐渐积蓄得很厚实,厚实到足以能用平常心等待着婚姻这根鸡肋彻底折断。

    关于和方登月离婚的打算,彭赛赛对关自云说过,关自云的回答依然像是在做学术讨论,这位老同学虽然三十岁还没结婚,却对围城内外的男男女女说得头头是道。

    关自云发表了三点意见。

    婚姻是以爱情做基础的,但婚姻不可能让爱情保鲜。

    女人百分百容不得爱情入侵者,却有百分之五十的已婚女人为了避免家庭的破裂,容忍丈夫的不忠。

    从根本上说,爱情与婚姻是两码事。很多人没了爱情还会拼命维持婚姻,是因为她们不愿意左手受了伤,再把右手也搭上。

    这种没有温度的空谈对彭赛赛毫无指导意义。她现在需要的是有人直接告诉她离婚会怎么样,不离又怎么样。

    早晨起来,彭赛赛习惯地把房里彻底扫除了一遍,顺便整理了一些旧物,彭赛赛明白她是在为最后的大迁徙做准备。

    彭赛赛翻出了几本中学时代读过的旧书和一本纸已发黄的读书笔记,这些东西本来没有多大的收藏意义,但此刻,它们却变成了彭赛赛告别青春走进婚姻,又带着伤疼离开这个家的一份见证。

    翻看着自己写下的那些文字,彭赛赛自嘲地摇了摇头,文字间不乏青春的激情却充满了年少时的幼稚。那些曾经让她心驰神往的幻影,并没能使彭赛赛彻底超凡脱俗,斗转星移之间,她已经和所有的人一样,不可避免地走向心灰意冷的痛苦和柴米油盐的平庸,这样的局面,不知是悲哀还是解脱?

    她叹了口气,把那些褪色的记忆装进了一只蓝色的手提包里。

    门开了,方登月走了进来。一对十多天没有见面的夫妻,相对无言,各自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对方。

    彭赛赛犹豫了片刻,提起了那个只装了几本书的手提包。

    “怎么?又去旅行?去哪儿?和谁同行?”方登月步步紧逼地问。

    “不干你的事。”彭赛赛尽量镇定着情绪,可声音已经有几分发颤。

    方登月一脸的冷笑,他已经准确无误地从妻子的话语和表情里证实了一切。一般女人在没有情感外援的情况下,不会突然爆发出这么强大的离心力。他朝彭赛赛冷笑着,缓缓地一声声鼓起掌来。

    “你什么意思?”彭赛赛被激怒了。

    “庆贺本世纪最后一个淑女冲破樊笼,走进风月,哈,这真是时代的进步!”

    彭赛赛紧咬着嘴唇向大门走去,冷不防被方登月搂进怀里。方登月近距离扫描妻子的脸,那张脸因愤怒有些潮红,眼睛里却只有平淡的厌倦。

    方登月发现三十岁的妻子仍然算得上年轻漂亮,但他受不了漂亮中的那丝厌倦,那里边包裹着彭赛赛对丈夫的蔑视。

    彭赛赛没有挣扎,冷冷地说:“放开。”

    方登月缓缓地松开手,半仰着脸,又露出一个居高临下的微笑。那样子就像一只刁钻的老猫有恃无恐地调戏无处可逃的小小猎物。

    彭赛赛的嘴嗡动了几下,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出“离婚吧”三个字,声音有点单薄,有点干燥。一如平时每天都说“吃饭吧”一样。

    方登月愣了片刻,突然放声大笑,笑够了说:“是不是我的听力出了毛病?彭赛赛同志,说话是容易的,可说话要负责任。”

    “离婚吧。”彭赛赛把话重复了一遍。

    “你真的想好了?要不要我提醒你一句?你现在不是二八少女,不是青春美眉,你还想怎么样?你还能怎么样?哦,你大概很久都没仔细地照过镜子了。”

    方登月的话让彭赛赛的脸骤然变得苍白,就像半夜走黑道儿,被人迎面撒了一脸的石灰一样。

    “离婚吧。”彭赛赛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语调不高,听起来不卑不亢却理直气壮。

    方登月心上那块最最脆弱的地方被重重砸了一下。

    彭赛赛竟然真的如此绝情,不但没有丝毫的悔过和哀求,反而坚定不移地要一脚把男人踢了出去,踢得毫不心软,毫不含糊。

    方登月真想把拳头抡到彭赛赛的脸上,可他忍住了。他围着彭赛赛转来转去,上看下看,呵呵地冷笑说:“好!那就试试看。看看还有谁对你感兴趣?问题是,子宫都没了,拿什么去风花雪月?!”

    一阵飓风,把彭赛赛抛向半空,污辱和歧视砸碎了最后的情感底线,眼泪刚要旋上眼角又被生压了回去。彭赛赛下意识地扬起手臂,把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摔在了方登月那张微笑着却扭曲变形的脸上。

    彭赛赛走了。

    方登月脸上火辣辣,心底却冷飕飕的,那感觉真像一个人登上了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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