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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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认识水仙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那时我和她的小舅经常在一起玩耍,而她也就常跟在屁股后面一起瞎闹。已经许多年没见过她,现在应该也是个大姑娘了吧。

    水仙小的时候喜欢扎着两尾小辫,欢跑起来时,象一对小翅膀一样上下扑闪。水仙好奇是出了名的,一有什么新鲜的事就能见着那一双忽悠闪动的大眼睛。而她那罗列万象的问题常常让我们这些自认为略懂些事的大孩子也常常回答不上来。由于院子里孩子少,女孩更少,水仙的小伙伴不多。在找不到合适的玩伴的时候,她会照例去邻居家牵小狗玩,于是有一阵子铃铛一响我们就知道水仙又出来溜哒了。不过小狗似乎不总是乐意跟她在一起,有回我见她要去牵那小狗时,小狗后腿撑着地,前爪会后挪着,死活不肯往前。它大概是记得,水仙曾把它的宝贝湿鼻子擦得干干的,弄得它好一会儿闻不见味,差点误了大餐,不过我想水仙多半是出于好意,就象她给小狗吃大白兔奶糖时,小狗虽然被沾着牙张嘴并不方便,但总还是会跟在后面摇摇尾巴来表达它毕竟是明白水仙的一片好意。

    水仙是个爱画画的孩子,老师带同学们去海边玩的时候,小朋友们一例地捡着贝壳、抓着小螃蟹的,她只静静地在沙滩地画着她的画,所以即便是后来大了些,她每每看着海水冲向沙滩总有一番思索的神情,便若是想见了小时候的画。

    若干年过去了,水仙竟然也工作了,而且还成了我的同事,真是世事突兀难料。

    水仙第一天来上班的时候,看见我时定定地看了我一眼,我还觉得有些纳闷,这姑娘十分眼熟,又不愿多看,以免被同事们拿着说笑。自然同事们不都是爱说笑的人,不过同事跟朋友却是不尽相同的,朋友多数是经过岁月筛选过而能长久留在记忆里的人士,同事么多是一来便凑在一块,加之有利益上的细小纠葛自然相处起来便不能放肆、随意。及至后来在档案中看见名字、籍贯一栏才确信了就是她,再细看了一下,是分配到企划部。企划部在公司算不上是十分重要的部门,倒不是公司领导不重视,只是国企的形象策划并不完全能由领导决定,有时夹带一些市领导的关怀,这是不易推却的好意,即便是公司领导有着自己的想法也总是先紧着市里领导的好意而感激涕零,而真能有些策划便只能在内务管理、礼品的打理上下足想法了。

    水仙的办公室离我这儿不远,水仙下了班有时便过来看看,自然免不了互说一下过去的一些旧事,诸若是我和他小舅一起干的顽皮事,讲到笑闹的地方我只好涨着红脸央她不要再往下闹。她便地笑着说要我请客,不然似乎知道这时我是无法拒绝的。我收拾了一下桌上的公文,把一些急着要处理的文件夹在包里,看了一下表才刚过六点。

    “我们去哪儿?”水仙问了一句

    “随便”我答了一句,转头看水仙捂着嘴吃吃地笑着,我楞了一下“去明月湾吧,那儿靠湖可以观景,不少年轻人喜欢到那儿吃海鲜。”我想尽量掩饰一下疏于应酬的窘境,故做老练地说。

    “我们还是去咖啡屋里坐一下吧,也有套餐”

    初冬的天黑得很快,街上的行人匆匆地往家里赶,树影间暖暖的橙色从里能看出些点点碎碎的灯光。

    水仙喜欢的那间咖啡屋在一条小巷里,略显得幽深。约莫从主道的一个叉口进来,须到第二个拐角再前行百来步方才能找见。印象里的咖啡屋多是在人多的地方,而这里多少让人不太易找。

    沿着弯曲的石阶而上,可以见到一个小院子,院里的迴廊与边上低墙画了个“月”形,上面的青藤疲惫地抱着石柱,微风吹过时可以见到它们略略地抖索一下,便又不动了。迴廊下面的摆设十分简单,石桌、石凳是原先就有的,现在天凉凳子上须有块棕垫才能坐上。这时,一弯清月朗朗在高挂着,早有一些人坐着闲谈,一个长发的男子更是倚着廊柱弹着吉它,低低的唱音听着有些哀伤。再往前去不远是座三层的小洋楼,花岗岩砌成,沿着最下一层长了一些青苔,在廊下的灯光中显出由绿到墨的色泽来。水仙引着我到了里头,里面是一色的木头摆设,也有些暗调。木头书柜的两边十分光滑且有些发暗,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小木桌上的照片,是一位老者和一个小女孩的合影,下面一段不太清楚的文字似乎是说明在某处登山的经历,因为看不真切,也就放在一边了。这时水仙已经在靠里点的位置坐下来,点了两份套餐要杯蓝山咖啡一杯绿茶,她倒是全帮我做了主。小屋里灯光有些昏黄,扬声器里播放的爵士乐轻愉、舒缓,声音低婉沙哑象是在诉说着什么,一种随意的、自然的陈述。不觉沉浸其中,有如隔世。

    水仙轻轻敲了敲桌子,让我的精神从神游一界中折返了回来。

    “我该叫您林叔叔呢,还是老林,或者叫您林哥呢?”水仙眯着眼歪着头看了我一眼说。

    “老林吧,显得我还”本想说年轻可套着个老字又怎么能沾得上年轻的边?当然哥字也不好,这样差着辈。

    水仙“呵呵”地笑了两声“这样吧,在单位我就叫您老林,出来我”她忽地收住了笑,顿了顿“还是老林好”

    “骆勇还好吧?”

    水仙朝窗外看了看“你看那位歌手,据说他以前组过一个小有名气的乐队,后来因为乐队的一个成员走了,一个弹贝司的。他就每天来这儿坐着弹上一会儿”

    “他结婚以后就很少过来了”水仙低声地说。

    “谁?哦骆”我知道骆勇娶了个厉害的妻子,平日里骆勇若是在外面有些应酬只要过了八点不回她必打电话查岗或是直接跟了去,后来连相熟的朋友打电话过去只要是约他出来玩的也不由分说地挂了。渐渐地就没多少朋友愿意去讨扰他。

    闲聊了一会儿,水仙起身说出去接个电话就回来。我便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来翻了几页,再抬起头的时候,水仙已经回来了,静静地坐在那儿,昏黄的灯光映在脸上象是旧上海的老式照片,眼瞳里的小景盈盈地流动着,让我想起了曹植的洛神赋“洛川宓妃,宓牺氏之女也,得道为水仙”的句子,而这个景致恍恍然在时光的流逝中重复出现过。

    不知什么时候音乐停了。

    “我送你回去吧”

    “嗯”

    走出小径不远,回头再看时,月光从天上洒下轻轻笼着小屋,莹莹的微光让我又想起了水仙的笑眼

    “这间咖啡屋叫什么名字?”突然想起自己竟然这么空坐了一晚,连坐在什么地方都不知晓。

    “月光厨房,好听吧?”

    “有味道,他的主人真是个浪漫的人”

    “呵呵,浪漫?”水仙弯着双眼看着我。

    “你知道他的主人原来是做什么的吗?”

    我摇了摇头“是不是登山运动员”

    “观察力挺好”水仙眼光在月色下闪了一下

    “他以前的主人很喜欢登山,不过不是运动员”

    水仙绕了两下,我的兴致也被绕了起来。我静静等着下文,我知道这时急是没用的,越着急这丫头越是会不会说。

    水仙欲言又止,这样子让我很受用,我能忍。

    “改天吧,改天再”

    我承认我被击溃了,小丫头比她小舅更了解我。

    “什么筹码,你说吧”

    “让我想想”

    “天快亮了,小姐”

    “嗯,可以去上班啦”水仙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

    “这样吧,故事你先讲,条件你想起来再通知我,可以吧?”我觉得自己有点软弱,也许睡上一觉这事就忘了?

    娇弱的女孩常常给人一种假象,就象是一朵柔弱的鲜花,而让我们忽略了这朵鲜花往往是在暴风雨过后才盛开,在枝叶狼籍之下她们才愈显鲜艳。

    水仙拿出个小本本在我眼前晃了晃

    “不跟你闹了,自己看吧”水仙眨了眨眼,做了个再见的手势,我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她的宿舍了。

    小册子的封面上用碳笔写着“厨房日记”并不是水仙的笔迹。

    小屋的主人原来是位华侨,在八十年代后期回国,当时落实政策要回了这幢房子,至于为什么变成月光厨房并没有提及,后面多是一些游客关于厨房的一些短文、诗歌。合上日记竟是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我早早把日记还给了水仙,问起这小屋的故事。水仙说她也只是好奇,所以便跟老板借了日记回来看,只零散地知道一些,并不十分清楚,说话间又鬼怪地眯了两回眼。我想晚上我仍是得去那地方看看。

    这晚迴廊里有些清冷,连唱歌的那位吉他手也没来,许是天气不好,早回了。

    水仙进了屋去把日记还了。随即跟一位男子攀谈起来,那男子四十上下,田字脸,有两道浓眉,眼窝略有些深陷,白色的衬衫在黄黑皮肤的比照下十分醒目。我跟着进去打了个招呼交换了一下名片。他叫陈衡,是厨房的主人。水仙见桌上摆着个棋盘,显出些好奇便问道:“你下棋吗?”“下得不好,随便摆摆”

    “我们下一盘吧”水仙小时候便喜欢看大人们下棋,这些年听说还得了比赛名次,我对她的棋艺自是有些佩服。

    陈衡迟疑了一下对水仙说:“你是客,你先行吧”

    水仙也不推辞,起手以三连星开局,陈衡则以错小目开局。陈衡的棋风扎实稳健有点后中先的味道,水仙则有点急于求成,几番折冲下来实地上虽然相差不多,棋的厚薄已经全然不对了,很快中央的两块孤棋就被陈衡攻击的狼狈不堪,只好投子认负。

    水仙红着脸跟陈衡复着盘,谈话间才知道原来陈衡在日本呆过一段时间,跟他同住的是一位从台湾来日本学棋的职业棋手,有空的时候自然就能近水得月讨教上几盘。

    我笑着对水仙说:“这回见着高手了吧。”水仙小嘴嘟了一下,估摸着是在说幸灾乐祸啦,赢你依然是没问题。陈衡一瘸一拐地从里面端出一套茶具来,很友善地请我们一起泡茶。他的腿?我忽然想起那张照片。

    “您喜欢摄影吗?”

    “我?”陈衡摇了摇头。

    “这张照片不是您拍的?”

    “那是家父在尼泊尔时拍的,林先生也去过?”

    “没,只是觉得这张照片很特别”“这种120的黑白照片不太常见”我补充了一句。

    陈衡呷了一口茶“家父以前外出时总爱背着个禄来的相机,用惯了吧”

    又坐了一会儿,零星地谈了些事,水仙倒是象设计过的一样问了许多闪烁的问题,总是没有改掉她那好奇的性子。陈衡始终是温和地答着,可以看出他是个健谈、好客的人。过了十点陈衡欠了一个身说有个约会得出去一下并表了一下歉意说了些欢迎常来的话,我与水仙也就此告了辞。

    陈衡的父亲原来在马来西亚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小的连锁餐厅,后来迷恋上了登山,一年便有若干时间在外面长呆,餐厅的经营便落在了陈衡的哥哥身上,我无法想见家族的利益斗争会有什么样的情况,似乎陈衡也早已淡泊了。

    水仙倒是构想了当时家族对于财产的种种斗争结果,然后大叹人生的可悲、亲情冷漠。一直到了宿舍仍有些意犹未尽。

    当时公司正忙着改制,企划部担起了证券部的部分角色,水仙也忙得不可开交,常要开夜车。而我却仍是上班结束下班无着,便常常到厨房去坐坐,常常也向陈衡讨教两盘。

    时光的来去总是无声无息,一觉醒来,便不意地发现两个冬秋过去了。公司的业务发展不错,上市的准备工作也将完成。水仙北京、上海不断地飞着。我和陈衡成了好友,朋友之间有时清雅反而多余,咖啡、茶多是静物,而酒则更有些热情在里面。有时喝得晚了,我便住在厨房,清醒的时候陈衡也会跟我说些当年的事,有时我也好奇,东鳞西爪也就知道了一些事情。他的父亲自那趟去了尼泊尔就再没回来,照片上的小女孩是向导的女儿。据说要上山前一位喇嘛曾劝他的父亲不要上山,并要他的父亲余年留在庙里修行,而他的父亲当时是怎么也听不进去的,打点好了行装就自己上了山,留在帐篷里等他的导游两天联系不上他,猜想是出事了,果然是再也找不见人。现在家里的餐厅由他的哥哥经营着,他只除了必要的董事会议基本上就很少回马来,在国内住着刚好也随了自己闲适的性子,向政府要回了这套小宅。按自己的喜好简单地改造了一下,并不为了盈利,只是想有些朋友能常来这儿坐坐,所幸地产是自己的,每月花费不大还多了许多朋友。

    终于公司里的事情告一段落,水仙也得空来厨房看看。其间与我说起这两年在外面的一些趣事,我也把厨房的一些事说与她听,为了显出事情的生动引人其中不免托了了许多自己的臆想,甚至表明说若有机会自己亦是要去一趟尼泊尔的,许能见上那位喇嘛也可问问自己的后半生如何水仙竟也听得出神,不住的点头,让我心中多了几分好笑,没想到几日间说事的能耐颇有些进步。

    过了数日水仙说要出趟差,叫我有空再收罗些好玩的事回来说与她听,我一口应诺下来。

    仍然在得空的时候去厨房找陈衡泡茶、手谈,顺便向陈衡要下尼泊尔的一些情况,最好能有当年导游的地址,待回来水仙再问起的时候也好没了破绽。陈衡奇怪地看着我,提起上星期水仙也跟他打听了这些,怎么我又来打听?

    拨了水仙的电话,意外的是关机了。

    第二天,早早地到了公司,准备去找企划部经理打探一下水仙是往哪里出差。刚进公司大门正遇向人力资源部的老李,便被拉住说了会话,言谈中总是对公司的一些年轻人的行为、作派十分的不满,诸如某某、某某。我不禁有些生气,水仙还是不错的嘛,我回了他一句,未想到他说水仙才最是奇怪,公司正准备提升她为高级文员,可是她却莫名地辞了职,手续也不办完整就不见了人影,言语间有些喟叹不解,直说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

    春节快到了,陈衡送了一包球茎,希望再象以往一样帮他刻出些造型来,拿出那柄旧刀,对着窗口的冷月,今年却是如何也下不了手,这小小的金盏银盘即如天际的冷月正端视着我,我又怎能剖开这颗冷寂的花心呢?

    独自在夜静的路上,眼前有些迷茫——在异域的清晨,小镇上,马车得得地在街上穿行,集市里的阳光象是十分强烈,水仙、喇嘛、镇上的儿童,尘卷着日光,透过薄曦的发端象蝴蝶一样上下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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