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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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个晚上,如练的月光,白荧荧洒在山城夜大长长深深的走廊上。衡德躲过了同学们相互地打闹,一个人踱到拐角处,轻倚着绿色的水泥护栏,静静地看月亮。灵儿就是这个时候,穿着那身嫩绿色的真丝衣裤,摇摇摆摆地踏月而来。白荧荧的月光落在灵儿身上,风一吹,恍如翩翩起舞的鸟儿飞来。衡德呆呆地盯着灵儿由远而近,由近而远,要不是鼻翼间留有淡淡的清香,衡德会以为自己是在梦中:这个精致典雅的精灵女孩,是来自天界的仙子么?

    上课的铃声,惊醒了衡德的沉思和自问。

    后来衡德知道,灵儿是隔壁财会班的学生,据说是市里某领导的掌上明珠呢!知道了这些,衡德便没了什么奢望。衡德的父母都是黄土地里刨食的农民,凭着承包的十亩水田,才供应衡德上完了高中。衡德父母本指望聪明的衡德考上大学,能改换门楣。谁成想,衡德终于未能圆了自己和父母的梦,把父母想要扬眉吐气的理想,化成了泡影。要强的父母拿出所有的积蓄,又变卖了准备盖新房的木材,才把衡德送到郊区棉纺厂干维修工。衡德在乡亲们羡慕的目光下,怀揣着父母的期望,来到山城的边缘。衡德长得白白净净,人又斯文,进厂不久,就有很多女孩开始围着衡德转。衡德才不动这心思,这些个看着精细、骨子里粗粗糙糙的女孩,在脸前一站,胭脂香粉遮盖着,倒也文文雅雅,可是就怕她们张嘴,一张嘴,粗话野话就像摘葡萄一样,一串串往外跑,捂也捂不住。时常地衡德就被那些女孩的话,臊得脸红脖子粗起来,想一想和她们过一辈子,衡德就吃了苍蝇般,要吐。

    那晚以后,衡德常常一个人躲在床上想:自己的梦中情人,该是吐字如兰、乖巧灵透的女孩,阿譬如,譬如那晚踏月而过的灵儿。

    你不要笑话衡德的痴心梦想,这简单明了的春梦,你总得允许衡德偷偷地做一下吧!衡德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不用称,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但是,谁又有权利,阻止一个怀春的青年,在月光下做些不为人知的春梦呢?

    二

    灵儿没有被爱情滋润过。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对灵儿来说,确实有些残忍。不过比起这个更残忍的事情,灵儿早在18年前,就饱尝了。那个叫做小儿麻痹的恶魔,拿走了灵儿的健康和快乐。18年来,灵儿举步艰难、坑坑洼洼。尽管父母姐姐们把灵儿一直捧在手心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但是谁也不能给灵儿一个完整平坦的人生。

    灵儿的初恋发生在87年的秋天。严格来说,那不能算是灵儿的初恋,只不过是灵儿唯一一次春心萌动地暗恋罢了。木坊和灵儿同龄,也是赶着86年第一批合同制工人以前,提前参加工作的。木坊灵儿们,上午还无心无事地在初中的教室里上课呢,下午就被通知,到市商业局报道上班了。这里面微妙的关系,木坊灵儿们心照不宣:还不都是父母们近水楼台的结果么?

    木坊是个爱说爱笑的矮个子男孩,说新疆普通话,唱流行劲歌,吹48孔的口琴,还喜欢打篮球。每日傍晚,木坊都会一个人抱着篮球,孤独地在篮球场上,跳跃奔跑:三步跨栏,转身,投球。十几个看似潇洒的投篮,十有八九是不中的,这和木坊的个头似乎有关。而这时,灵儿总是坐在面东被西的二楼上,看着木坊在夕阳下跑来跑去。

    木坊打球半个小时就会累。不用灵儿招呼,木坊“咚咚”跑上二楼来,把篮球往灵儿脚下轻轻一放,看着灵儿用那只好脚,不停地亲近那篮球,木坊就坐下来和灵儿说话,或者倚在灵儿敞开的窗台上,背着晚霞吹口琴。灵儿看着看着木坊,眼睛就变得潮湿温润起来。那种叫做爱的情愫,便从灵儿的心底细细密密地抽丝,缓缓地缠绕起灵儿的身心。

    夜里,灵儿读书,写诗。最初的那些长长短短的句子,灵儿都是写给木坊的。不过木坊没有来得及看到灵儿的诗,就开始了他轰轰烈烈地恋爱。后来灵儿就想,其实木坊看了那些诗,也不一定能看懂自己的心思。这样想的时候,灵儿就会轻轻地、长长地叹一口气,随着那声别人听不见的叹息,灵儿心里的郁闷就能缓解一二。

    但是,在那些个旁观着木坊,爱得神魂颠倒的日子,不管是看到幸福快乐的木坊,还是看到沮丧伤心的木坊,灵儿的心,就刀尖刺着样,一下一下地疼。

    治愈疼痛的办法,除了忙碌忙碌再忙碌,灵儿好像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灵儿报考了夜大,白天上班,晚上上课,夜里看书写诗。没有爱情的滋润,十七岁灵儿的诗句,理智冷俊着,你要细细地寻找,却也能找出深藏在里面丝丝缕缕地柔情蜜意。

    灵儿的诗相继登在了报尾刊末。

    灵儿成了小有名气的诗人。

    灵儿出了两本诗集。

    三

    衡德父亲是冬天觉察出胃疼的,这个和上了冻的土坷垃样硬的汉子,不言不语地想:“冬天地里没活路,不挣钱就是赔本了,再打针吃药化那冤枉钱,不值!”这么生生地扛着,疼急了,就拿镰把硬顶着,熬到了开春。实在熬不过去了,到医院一检查:胃癌晚期。衡德接过医生递过来的诊断书,嘴唇咬出了血,把眼泪咽了下去。父亲一病,衡德肩上压上了一座山。两匹马卖了,八成新的马车卖了,刚起了地基的新房卖了,家里能换现钱的东西,都被衡德变卖一空。背着母亲,衡德一个月跑了三次血站。攥着薄薄的几张钞票,摇摇晃晃地走在街头,衡德心里全是羞愧和绝望:“生儿如己般无能,活着有何用?”

    眼看着父亲的面容槁枯,衡德母亲四处求神问药。终有一天,有仙姑指点衡德母亲,若让唯一的儿子衡德结婚冲喜,衡德父亲就能起死回生。衡德母亲如获至宝,广撒喜讯,请求众亲朋帮衡德尽快找媳妇成亲。

    衡德看看母亲因为激动潮红亢奋的脸,再看看父亲出气多,进气少,眼瞅着象熬干了的油灯样,随时会熄灭。横着心想:“若是真的有人能冲了父亲的晦气,让父亲好起来,管她是个什么样子,娶了来供起来又有何妨?”

    四

    灵儿的婚事成了父母的心病。

    那个戴眼镜的中专生峰,是商业局门卫齐大爷的侄儿,整整一个夏天,都粘在灵儿身后,今天送西瓜,明天送桃,每晚上还按时巴脚去夜校接灵儿。峰和灵儿在一起,谈得最多的就是事业。峰经常挂在嘴边的话:“男子汉谁家不是先立业后成家!”齐大爷也托人找过灵儿母亲,想要结下这门亲事。灵儿父母都很满意,无奈何,灵儿一再跟母亲说:“峰志不在己。”死活也不肯应承和峰的婚事;

    市公安局刘局长的儿子虎子,比灵儿大六岁,是民政局干部,腿也有残疾。灵儿见到拄着双拐的虎子,一下子就亲近起来,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在屋里聊了半天,把灵儿母亲虎子母亲高兴的不得了,以为他们俩同病相怜、悻悻相惜,能结成良缘。谁知道一回头,灵儿和虎子都异口同声地说:“两个人一条腿,婚后怎么能承载一个屋檐的重量?”;

    再后来,上门提亲的,越来越少。再后来,便有人想要灵儿去给人家孩子当后娘。来人还没说完,灵儿就“咣当”一声关上屋门,再也不肯出来。眼看着和灵儿一般大的女孩,都为人妻为人母了,灵儿还是孑然一身,灵儿的父母头上的白发,眼瞅着日增数根。

    前楼的王姨拿来衡德的照片,灵儿母亲,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多利索的一个小伙子啊!”

    灵儿母亲拿着衡德的照片,爱不释手。听完王姨把原委一说,稍一沉吟,说:“冲喜不冲喜这样的封建迷信,我们这样的家庭倒是不在乎的。不过这事,还得等灵儿回来自己拿主意,明天我给你回信吧!”

    灵儿漠然地看着母亲,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搁在写字台上,一撩竹帘出去。灵儿想到和一个垂死的病人,莫名其妙联系在一起,就气不打一处来:“哼!愚昧的家伙,滚你的冲喜!”刚推开窗子,要拿起照片扔出去,忽然看到,衡德在照片上微微笑着,露着一口洁白整齐的牙。灵儿的心一动:肯定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在哪里见过呢?

    五

    衡德一周以来,连续地相亲相亲,看着一个个陌生枯燥的脸,衡德的心越来越麻木。表姑在衡德赴约的前一刻,才告诉衡德,今晚去见的女孩,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人家家里不但有钱,女孩还是有名的诗人!”表姑为了增加衡德赴约的砝码,不但紧紧地抓住了衡德一心要治愈父亲的迫切,还用诗人的名义,来顾全衡德的面子。

    衡德的血往上冲,脸上突突地冒着火。依着衡德以前的臭脾气,早就挥袖而去了。可是今日的衡德,已不是父亲病倒以前的衡德,在他心里,那种对待弱者的悲悯和同情,越来越占上风。经过几天来的相亲,衡德已经想明白了:不就是给父亲冲喜吗?要不就是彩琴吧!上个月彩琴还又拦着自己,当面锣对面鼓地跟说:“王衡德,你只要一天不结婚,我就等你一天!哪天想通了,姑奶奶就穿红戴绿嫁给你!”说起彩琴,在厂里可是数得着的女工,人长得漂亮厚道不张扬,还是技术比武的标兵,虽然说话粗野一些,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也许听习惯了就好了!衡德又想:再也不去相亲了。明天就回山城,去跟彩琴把话说清楚。

    现在表姑不但约好了人,约的还是残疾人,当自己是啥呢?气归气,衡德也不好拂了表姑的面,一是表姑一直很照顾自己,二是如果连面也不去见一下,把人家女孩伤着了,不是更说不过去吗?

    在路上,衡德甚至在想,按照礼节,自己该当把女孩送回家去,但是分手的时候,该当说什么样的话,才不会把这个不幸的女孩刺伤呢?难道要以自己也一知半解的诗歌的名义吗?

    正当衡德揣揣不安地想着对策,灵儿已经被王姨牵着,摇摇摆摆而来。衡德的眼睛,立时又一次直了,呆呆地盯着灵儿,失去了思想和说话的功能。

    灵儿远远地看见衡德站在路灯下,痴痴迷迷地盯着自己,灵儿的心头一震:“就是他了!”

    六

    衡德和灵儿的爱情,注定要从婚后开始。尽管他们都是那种新潮浪漫的人,可是他们却不得不承担起老掉牙地冲喜的重任。衡德和灵儿没有时间卿卿我我,接下来的九天里,他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虽然说是一切从简,生活的必需品、登记、结婚却必须按部就班,一条一条按着规矩进行着。

    新婚之夜,没有闹新房的伙伴,也没有酒席歌舞。被红喜红被红灯照亮着,躺在灯光摇弋的新房里,衡德紧紧地拥着灵儿:“灵儿,我要让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灵儿嘤嘤轻应,微熏陶醉在衡德的誓言里。

    衡德的婚事,也没能留住父亲油尽灯枯。衡德父亲,在衡德的新婚之夜,含笑闭眼而去。衡德母亲没有惊醒衡德的梦,整夜,衡德屋里点着长明灯,母亲屋里点着守灵灯。当东方终于露出鱼肚白,衡德灵儿手牵着手,来给父母问安。一眼看见父亲脸上的黄裱纸,衡德趴下来给父亲“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又给母亲“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一把抱起灵儿回屋,把灵儿放在床上坐稳,衡德又趴下来“咣咣咣”给灵儿磕了三个响头。灵儿的泪,刷一下子流了下来。颤抖着,灵儿脱下红嫁衣,穿上白丧衣。衡德站在一旁,给灵儿系麻绳,衡德额上的血一滴滴溅在灵儿雪白的丧衣上。

    三日丧毕,拜别母亲,衡德把灵儿抱上自行车后座,载着灵儿回城。

    七

    灵儿走在衡德身边,就像衡德的女儿,齐着衡德的腰。每次下楼,衡德都是一把抱了灵儿,任灵儿咯咯地在耳边笑着。衡德载着灵儿的专车,也是一辆小小的二四女式自行车,衡德一手抓车把,一手抱灵儿。他们走出老远了,还能听到灵儿那响铃儿般的笑声,在身后回荡。

    丫丫是来年冬天出生的。一怀上丫丫,灵儿就是高危妊娠。衡德三番五次动员灵儿打胎,灵儿不言不语就是落泪,衡德的心被灵儿的泪泡得软软的,只好回过头来再哄灵儿。直到灵儿破涕为笑,衡德才安了心,拥着灵儿久久不肯松手。

    丫丫的出生,让灵儿元气大伤。多亏了衡德是治愈灵儿的良药,当衡德一手抱着灵儿,一手抱着丫丫,幸福地笑出声来,灵儿在衡德的怀里,竟然慢慢地坐了起来。

    灵儿出事的时候,衡德上街买菜去了。等衡德赶到医院,灵儿大出血,已经永远地去了。衡德摸摸灵儿的手,还温热着。衡德一塌身,抱起灵儿,紧紧地把灵儿揽在怀里,解开自己的棉衣,把的灵儿双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脸挨着灵儿的脸:“灵儿,你冷了,来,我给你暖和暖和!”

    三天三夜,衡德也没有松开抱着灵儿的双手。大家尝试着把灵儿从衡德的怀里抱走,衡德瞪着血红的眼睛,象发疯的狮子一样嚎叫:“滚开,灵儿冷,让我给她暖和暖和!”

    衡德母亲灵儿父母哭得死去活来,抱着灵儿的衡德,不但没有流下一滴眼泪,还时不时在灵儿脸上亲一下,在灵儿耳边窃窃私语一番,好几次还笑出声来。

    第三天黄昏,衡德母亲抱着丫丫走到衡德床边,衡德开始瞪着眼,看看是母亲,便垂下了头,嘶哑着嗓子说:“轻声点,灵儿刚睡着。”母亲点点头,柔声说:“衡德,你来替娘抱一会丫丫,娘去给丫丫熬牛奶。”衡德痴痴地看着母亲,动也没动。衡德娘把丫丫挨着衡德放下,慢慢地退出去。丫丫“哇哇”地啼哭起来,开始,衡德漠然地无视丫丫的啼哭,五分钟后,衡德脸上渐渐有了表情,丫丫或许真的饿了,还是继续地哭。衡德皱了皱眉头,趴在灵儿耳边温和地说:“灵儿,乖乖地睡觉。我们的小捣蛋哭起来没完没了,我抱抱她!”轻轻把灵儿放在床上,然后把丫丫抱在怀里。丫丫还是哭,衡德抱着丫丫摇晃着,在屋里来回走动。

    当衡德抱着丫丫再一次来到门口,数十人破窗而入,抢了灵儿就走。衡德回过头,病房里已经没有了灵儿的踪影。衡德抱着丫丫冲出门来,四处寻找灵儿。等衡德找到灵儿,灵儿已经睡进了墓地。

    看着那一堆新土,衡德静默着半天,抱着丫丫回家。灵儿父母无数次找到衡德,提出让丫丫跟着他们去,衡德也好再找一个人。衡德摇摇头,把丫丫往怀里搂的紧些,更紧些。

    衡德一个人带丫丫,棉纺厂工作就不能兼顾。彩琴在灵儿去了以后,来找过衡德几次,每次都以帮衡德照顾丫丫为由,要求住下来。衡德看也不看彩琴,只是挥挥手,连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彩琴每一次,都是哭着跑走。

    衡德辞了职。开了一家“丫丫书屋”在小小的“丫丫书屋”里,进门左拐第一个货架,摆着一本本诗集。

    夜里等丫丫睡了,衡德便打开灵儿喜欢的诗集,学着读诗写诗。

    后记

    清明节你要是在乡间,如果看到一个清瘦的男人,牵着一个扎着小辫的十岁女孩,他们又一人背着一个帆布背包,那清瘦男人的腋下还夹着文件袋,如果他们正好到了那掩在庄稼地里的坟前,清瘦男人摆上时令的果盘后,再小心地打开文件夹,拿出一叠厚厚的稿纸,一页页点燃,在袅袅轻烟里,那些稿纸化成黑色的蝴蝶,那小女孩“咯咯”地笑着随着风跳舞。如果那略有些伤感的男人,看着女孩在坟前开心地笑,也露出笑容。

    对了对了,你猜的没错,那就是衡德和丫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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