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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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有列女传,不过宣传封建礼教思想,徒然束缚女子性灵而已。儿时从讲故事的老爷爷那里听来几则关于女子的好故事,或仙,或鬼,或狐,皆为仙苑奇葩,仙姝之花。所以我妄学蒲留仙,为她们立一个小传,下面言归正传。

    兖州城外十里泗水河畔有一个叫叶桥西的村子。这个村子很小,然而村里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却不少,像奔流千年的泗河水一样,至今流传。下面就给诸位讲一个“槐女”的故事,故事发生在清亡后民国肇造之时。

    村里有个青年叫章元,父母去世较早,他风里雨里长养着,生得骨骼健朗,俊美风流,虽然生在寒门,依然博得不少外村女子的青睐。他住在村子的西北角,三间简陋的泥瓦房屋,一道颓败的院墙。大门外有一眼古井,是村里的先祖在唐朝末年时挖掘而成,井边歪歪斜斜长着一棵老槐树,枝丫纵横,生长得十分蓊郁。夜深人静时,大门外总响起一些古怪的声音,刚开始时章元还十分害怕,躺在床上屏息静气,不敢入眠。时间一久,结果相安无事,他因此就不放在心上了。

    有一年久旱不雨,河流干涸见底,田里的庄稼都干枯死了,连章元家门前的古井里也打不上一丝水。眼看古井边的老槐树就要枯萎而亡,章元不辞辛劳,从十里外的山泉里汲了一桶泉水给树浇上。不久,枯木逢春,老槐树不仅度过了鬼门关,而且在旁边还生发出一棵幼苗来。

    虽然章元心地善良,他的生活却很不幸。结婚五年,妻子始终未曾生育,后来终于怀了孩子,却难产而亡。剩下章元一人,独守空宅。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一日晌午,天气闷热,像要下雨的样子。

    章元坐在屋后树林里面休憩,从前还有妻子陪伴他,摘野花,说缠绵的情话。而现在他成了孤家寡人,望着阴沉沉的天空,沉默无言。有很多蜻蜓,低低地,在枝桠间飞舞。树林里杂草丛生,还长着一片片的灌木丛。几座没有墓碑不知姓氏的荒冢,突兀在丛林间,看过去使人凄凉。章元担心自己日后也会贫病而死,被乡邻们草草埋葬,荒冢一堆草没了,清明时节连个烧纸钱的人也没有。

    正思想时,天空开始落起了雨珠,雨势很快加急,敲打得树叶霹雳啪啦的响。章元转身往家中跑。刚跑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走路的声音,他转过脸去一看,竟然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冒雨在林间小路上穿梭。那女子经过章元身旁时停住脚步。

    章元细细打量一下,问道:“姑娘要去哪里?”

    那女子故作媚态,嫣然一笑,说:“我是外乡人,因事出门远行,路过此地,没有想到竟然下起了雨。真是天公不作美,偏偏与我这个小女子作对。”

    章元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尤其对那些处在患难之中的弱女子,尤为体贴照顾。他对那女子道:“前面那所房子就是寒舍,不知姑娘愿意屈身前往避雨吗?”

    “真是多谢哥哥好意。”

    两人一路小跑,走进章元房中。他一边给那女子倒茶水,一边询问她的姓氏。

    “我姓黄,名菁妹,十五里外黄家村人。我爹是个郎中,虽然医术不深,称不上悬壶济世,但是一辈子兢兢业业,不辞辛劳,也挽救了不少病入膏盲的人的性命,对穷苦人家从不收出诊费。”

    “令尊的医德使人敬佩。”

    黄菁妹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凉气侵骨,她连打了几个喷嚏。章元急忙找出几件妻子曾经穿过的较为干净的衣服,递给黄菁妹。她走进内房,把衣服换上。她走出来时,章元看呆了,仿佛已经逝去的妻子回阳转世,又回到他的身边来。黄菁妹的眉目生得本来就和章元的妻子有几分相识,再穿上她的衣服,简直像一对孪生姐妹,难怪章元看得目不转睛了。

    黄菁妹故作羞涩,双手掩面。章元从她的举手投足之中,看出有一份情意含蓄在她的内心,但毕竟男女有别,而且他还想念着逝去的妻子的恩情,因此刻意与她保持着距离,只希望雨停后送她上路。黄菁妹突然扑入他的怀中,撒娇道:“好哥哥,我身上好冷啊!”

    章元搂着一个柔柔弱弱的身体,埋藏内心深处已久的那股欲火,一下子被激发出来,一把抱起黄菁妹,走到床前。床上一对男女在云雨,窗外则风雨不止。雨越落越大,夹以雷电。房外的草木在风雨中飘摇着,被吹折不少,歪倒在泥水之中。院门前古井边的那两棵槐树,却丝毫无损。

    两人云雨之后,互诉衷肠。雨停后,黄菁妹要继续赶路,章元一直把她送了很远。

    此后,隔三两天黄菁妹就来和章元聚一次面,有时在黄昏,有时则夜半敲门。孤男寡女,情欲似火,除了颠鸳倒凤之外,别无他事。章元本来很精壮的身体,开始精神不济,面容消瘦。

    一日村子里走来一个算卦的先生,能卜算出人的生辰八字,一日一刻不差,引得村里人把他围的团团转,让他占卜吉凶。到黄昏的时候,他收起摊子准备回家,路过章元家门前时,章元正站在门口迎候黄菁妹。算卦先生看他面容消瘦,就停住脚步对他道:“公子生在丁亥年八月初五子时卯刻。”

    章元大为惊异,去望那算卦先生,生的仙风道骨,两目炯炯闪烁,仿佛对人世的悲欢福祸洞若观火。

    “先生真是神机妙算,请问尊姓大名?”

    “乡民们都称称呼我怀汝真人,不过略懂一点法术罢了,浪得虚名而已。”

    “先生可愿为我卜一卦?”

    “公子注定命途多舛。恕在下冒昧直言,公子时下正遭逢一次艳遇,红眼祸水,红粉骷髅,公子沉沦其中不能自拔,必然遗害终身。公子与那位女子命中相克。”

    “可有什么法子解决?”

    怀汝先生从背包中拿出一张纸符,递与章元,说是从终南山的一位仙翁那儿讨来的,一直作为护身之用,可以逢凶化吉。

    “你把它烧成纸灰,放在茶水之中,和那女子喝下后,你们命中相克就可以化掉了,永享男欢女爱之乐。”

    “谢谢真人。”

    “此乃天机,只可你知,我知,再有第三人知道法术就不灵验了。”

    当天晚上,章元与黄菁妹一番云雨后,她躺在床上搔手弄姿,总要挑拨章元梅开二度,再行男女之欢。章元借口说口渴,裸身走下床去外间倒茶水。他把符纸烧成灰,搀和在水里,端过去与黄菁妹同饮。黄菁妹喝下后,猛然把茶杯一扔,全身痉挛不已,疼得哀声连连。她的身体渐渐缩小,最后竟然化为一只黄鼠狼,气息微弱,不久就死去了。

    章元吓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夜夜与自己尽欢的美丽女子竟然是一只黄鼠狼精。黄菁妹虽为妖魅,但章元念着往日的床闱之乐,亲自把它抱到宅院后面的树林里埋掉了。

    章元的体力渐渐恢复,三月后康健如初,只是他的生活照旧乏善可言,形单影只,寂寞难耐。每当月白风情之夜,他却不能入眠,忧思满怀。然而时事不容他这样闲来寻愁觅恨,半年之后,国家局势动荡不安。袁世凯称帝一梦破灭后,诸侯蜂起,各自为政。当时军阀混战,天下乱作一片,人民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一日黄昏,从外乡里逃难来了一老一少母女二人,躺在古井边槐树下走不动了,饿得奄奄一息。章元想起早逝的爱妻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将心比心,就拿出自己也舍不得吃的佳肴美味给她们充饥。母女二人很快恢复精力,章元问及她们的身世时,才知道那老妇人的丈夫和儿子已经在战火中死去了。

    “他们都离我而去,抛下我们母女二人四处漂泊,相依为命。”

    老妇人十分伤心地哭着。

    身旁的那个女孩急忙劝母亲道:“娘,别哭了。听女儿的话,别哭了!”

    章元想想自己光身一人,有的是力气,不如留下这患难的母女,养活她们不成问题,就一口答应道:“伯母不要哭了,不如就在我这儿住下,权当我是您的儿子。虽然是土墙寒窗,清贫如洗,但是三餐一宿仍然能够供应得起。我给您养老送终。”

    章元的一席话说得老妇人止住哭声,破涕为笑,问道:“真的吗?”

    章元拍拍胸脯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老妇人留下后,和女儿都很真诚地给章元料理家务,种菜织布,做饭洗衣,不辞辛劳。一家人生活得十分快乐。那个女孩子有十八九岁的模样,名叫翠莲,姿色比黄菁妹还要胜出三分,长得苗条俊俏,眉宇间闪烁着一种忧郁伤情之美,她平时把章元亲切地唤作“章元哥哥”与黄菁妹的放荡相比,翠莲则表现出一种含蓄娴静的修养,因此章元对她倾慕不已。

    一日老妇人到河边洗衣,家中只剩下章元和翠莲,孤男寡女相处一室,很有点干柴烈火一点即燃的味道。

    翠莲怯怯地坐在一边,缝补章元的一件旧衣。章元望着她美丽的身影,觉得有些缥缈,像一缕彩虹,很快地就会烟消云散似的。他十分忧伤,此生相逢过不少好女子,却都是短暂的邂逅,结发的妻子,妖媚的黄菁妹他担心翠莲也会步她们的后尘,很快地离他而去。

    “翠莲,你年龄也不小了,哥哥给你找一个婆家好吗?”

    “我不要。”翠脸红着脸。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娘不让。”

    “婆婆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我愿意一辈子和娘在一起,和你在一起。”

    “你愿意和哥哥相伴终生吗?”

    章元走过去牵起翠莲的手,她慌张地说道:“我指的不是这种方式,哥哥误会了。”

    “我们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而是凡夫俗子。红颜易老,时光短暂,何苦清孓一生呢?”

    章元早已把嘴凑在她白嫩的面颊上,深情地吻着。翠莲初次经受一个男人粗犷而情意无限的亲吻,一时怔住了。章元大胆地把爱抚动作进行下去,抱起她躺到床上,很渴望地解开一个少女的纯洁温润的情怀。他曾经占有过几个美丽的女人,却从没有感觉如此销魂过,尽情的,狂野的,仿佛那些人生的失意与烦琐都是不值一顾的东西。

    二人做完事,翠莲正欲穿衣,不料老妇人突然闯进家门,上前就给女儿一记耳光,骂道:“你这个死妮子,我平时是怎么嘱咐你的!”

    翠莲哭丧着脸说:“娘,我错了,你原谅我一次吧?”

    老妇人仰天长叹。

    这番事情过后,生活又恢复往昔的平静。不久,翠莲开始呕吐,食欲不振,让大夫一看,竟然怀孕了。章元喜出望外,老妇人却分外忧伤,一天天憔悴下去,像恐惧着灭顶之灾行将到来似的。

    翠莲怀胎不到七月,却现出早产的征兆,胎儿可能难保。章元整日忧心忡忡。老妇人算出暗地里有人作祟,一日半夜她孤身一人走进宅院后面的树林里,月色凄迷,林中阴森异常。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婆子,打坐在一堆荒冢之上,嘴中念着古怪的咒语。

    老妇人冲上前,冷笑一声道:“我就知道是你在作祟。”

    “知道又怎样?”

    “你要为那个小妖精报仇吗?”

    “妖精?你也配说我。我女儿被活活整死,此仇不报,枉修行这许多年!”

    “不过是些雕虫小技。”

    “法术虽浅,足以使你那个宝贝女儿肚子里的肉块毁掉。”

    “我先毁了你。”

    老妇人拿出一张符纸,弹指一挥,符纸便朝老婆子飞过去。那老婆子自知不是对手,拔腿就跑,无奈符纸已飞贴在她的身上,全身痉挛着,倒在一片灌木丛中。老妇人走上前察看,突然一股臭味直冲鼻间,熏得她神志不清,一柄利剑朝她刺来,躲闪不开,把一只手臂给砍去了。她忍痛抓起剑,向灌木丛中刺去,响起一声尖利的惨叫。

    第二天,章元再看见老妇人时,她已经成为一个独臂婆了,问她原因,只是摇头不语。

    翠莲很快到了临盆分娩的时候。那天夜里却雷雨大作,使得小土屋快要崩塌了。翠莲肚中的孩子始终生不下来,疼得哀声惨叫,眼看性命不保。老妇人冒雨而出,跪在地上,道:“上苍啊,翠莲不懂事,触犯禁忌,全是我管教不严。我愿代替她受天谴!”

    老妇人从地上站起来,一身的泥泞,走到门外那棵老槐树下,竟然奇迹般地抽出一块一尺来长、银光闪烁状似人参的树根。她走回房里,让章元把树根给翠莲煮成汤喝。凌晨四时左右,翠莲顺利产下一个男婴,团头大眼,十分可爱。

    天一亮,却不见了老妇人。章元去问翠莲,翠莲只是哭,半天方道:“章元哥哥,实话对你讲,我和娘像黄菁妹一样本不是人,而是槐树精,就是你家门前的那两棵槐树。”

    章元“啊”了一声,目瞪口呆。

    翠莲继续道:“有一年久旱不雨,你汲了山泉救活我娘的命,而且还生发出一棵幼苗,那就是我。我一直感恩在心,想找机会报答。后来黄菁妹来向你投怀送抱,她本是一只黄鼠狼精,专靠吸食男人的阳元来增强法力。你为色所迷,日日夜夜与她寻欢作乐,变得憔悴不堪,眼看性命不保,所以我才化作一个算卦先生,给你一道符纸将她收服,也因此和老黄鼠狼精结下怨。

    “你的妻子难产而亡,我和娘不愿让你一个人孤单生活,怕生出别的事端,就化作一老一少逃难的人,借居你家,为你洗衣做饭。本打算等你再婚之后,就离开去继续清修,早入仙班,没有想到会生出一段孽缘,全怪我定力不够,贪恋红尘的男欢女爱。

    “娘一直嘱咐我不要与你动情,人树本是异类,不能结合,否则触犯天条,罪不容赦。可是我对你心生爱慕,加上你的挑拨,所以难过情关。

    “我本应该遭天谴,加上老黄鼠狼精从中作祟,所以命悬一线。娘是把她几百年修行得来的灵眼神根,给我当药吃了,我才能转危为安。她和老黄鼠狼精一场恶斗,被砍去了一只手臂。”

    说完话,翠莲哭哭啼啼。章元急忙跑出门外去看那棵老槐树,已遭雷击,枝催叶落,凋枯而死了。旁边那棵小槐树,风雨之后依然青翠玉立。

    翠莲生的那个小孩,因为受用了老槐树精的灵眼神根,生就一种灵异本领,既能看阳界之人,又能视阴间之鬼,就是被世人称作的阴阳眼。翠莲念着槐树老母的恩情,因此就给儿子起名叫章天槐。章天槐慢慢地长养,日后有很多奇异的故事发生在他的身上。槐女翠莲相夫教子,常年为俗事尘缘缠身,渐渐变得和凡人无异,与章元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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