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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死求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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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确诊为晚期肺癌,那天下午四点,来探视我的亲友散了,智贤进屋躺下,她一向这样,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就躺下不吃不喝,急得我蹦跳。我强打起笑容,坐在她面前,说:“人总是要死的嘛,我不怕死!”智贤好像同我赌气,翻转身去背对着我,又突然坐起:“你说的倒轻巧,我死给你看看!”

    以我对智贤的了解,她的情绪一定会在晚些时候失控,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所以我必须装成若无其事,千万不能哭丧着脸。夜里我们躺下后,智贤紧紧抓住我的一条胳臂,似与死神拔河。我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要像司马迁、李杜那样出游,游遍祖国大好河山,不枉人生一世。”

    “你拉倒吧,我怎么这样命苦,”智贤踢踢我“明天你给我赶紧住院治疗,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

    “我最讨厌住院,躺在医院病床上死气沉沉,没病也会拖出一身病来,不如先去南岳拜拜菩萨,有菩萨保佑,说不定不治之症不治自愈。你知道我们厂的电工蔡师傅吗,得肺癌十多年了,现在依然活得好好的,他的经验就是到处游山玩水。”

    “就是那个蔡眼镜?”智贤抬起头“倒看不出得了癌症!”

    “正是他,几年前我刚听说他得了癌症,有一次在路上遇见他,以为和一个可怕的幽灵打招呼,谁知这个幽灵还赖在人间,明天我就去南岳拜菩萨!”

    “让我陪你去吧,你一个人出门,我不放心。”

    “不必,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以为说死就死?你陪我去,两个孩子怎么办,他们离不开你。让我一个人去,再说我也要一个人静一静,想一想。”

    “想什么,有什么好想的,有事交给菩萨和医生去想,否则要他们做什么?”

    “正是这话,有事交给菩萨和医生去想!明天上午我就走,多则五六天,少则七八天,我们再叙别后之情。”

    “你病糊涂了吧,少则三四天!你这个人呀,”智贤松开一双手,戳戳我的额头“平时叫你别抽那么多烟你偏不听,如今给你一个教训也好,看你以后还抽不抽!”

    智贤知我心,我非要做的事情,她从不强行阻拦,至多“死谏”而已。第二天一大早我打点行装,打算坐九点半的长途车出发,智贤检查我带的东西时发现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我从一个沿街叫卖的新疆人手里买的,大惊失色,问:“你带刀子干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智贤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眼,说:“什么叫‘害人’,‘防人’,听起来怪揪心的,既然如此,我劝你别去!”

    我要去,一定要去,我要出去避开智贤,免得她哭天抹泪,并放松一下自己,不再装成若无其事——有事就是有事,装起来实在难受。智贤无可奈何,只好打电话给报社请了半天假,然后吩咐了珊珊几句,送我出门。一路上她抢着拿行李,把我送到南站,我上车前她千叮咛万嘱咐,好像送夫出征,叫我到了马上报个平安。

    我猛烈咳了几下,头伸出窗外,手背朝她扬扬:“去吧去吧,车还得等一会儿才开呢。”智贤不管我喊话,犹自立在原地不时摆手。大风撩起了她的头发,一绺绺斜落在她脸上,我望见两只美丽的大眼睛被泪水泡得又红又肿,可怜的智贤,一声晴天霹雳,才一天一夜的工夫便为我消得人憔悴,不久的将来面对奄奄一息的我岂不哭死痛死!

    汽车终于开动了,载着我缓缓离去,智贤疾走、起跑、站住、挥手、消失——

    我收回手,转过身来叹了一口气。我和智贤确是不弃不离的患难夫妻,但现在踏上“南岳之旅”使我感到特别轻松、高兴,我甚至在考虑,要不要给她一个“一倒冒风”一去不复还,像老托尔斯泰那样死在什么车站,或长眠于青山绿水中。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吊着一口气磨人,勿如当机立断,对,就这样拜拜了,永别了,我亲爱的智贤!

    下午三点一刻,车到南岳山脚下,我下车即进一家超市买了一条说是“尸袋”也行的睡袋以及一些干粮饮料,随后开始爬山。智贤的时间算得真准,我才爬上第十九级台阶,口袋里的手机便唱起了甜美的浙江民歌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喂,是智贤吗?我到了,刚下车,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知道了,你要特别注意安全、保暖,山上风大,不要着凉,身体还吃得消吗?”

    “我的身体倍儿棒,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只是,一个女流氓正逼近我,不怀好意,救命救命!”

    “你就作吧,做鬼也风流的家伙!传我的话,叫她好好服侍你,今晚早点儿歇着,明日圆房不迟!”智贤笑着放下了话筒。

    这个玩笑开得智贤放下了心,我却悲从中来,现在全靠我自己扛着,去感受那“人之将死”的悲哀。

    今夜我将露宿何处?春雨不烂泥,好在中午下的那场过路雨早已停了,我漫无目标边爬山边东张西望,突然口里涌出一股甜腥,我毫无教养,噗的一口吐在路边一朵紫色的花瓣上,那紫花抖了抖,被红色的血痰压倒,不吉利,我连忙放下行囊蹲下,掏出纸巾替她擦,怎么擦得干净,我索性比照林黛玉葬花的礼仪,挖了一个洞,把花儿埋了。

    经过一个庙宇,里面人声鼎沸,香烟缭绕,善男信女磕头如捣蒜。我不好意思进去,仅双手合十,默念几句,求神仙保佑一家平安。

    “喂,你的眼睛瞎了吗?那里是悬崖绝壁,小心塌方掉下去!”一个佩戴“安全巡视员”袖章的中年妇女朝我喊话,我回头瞪了她一眼,悻悻离去。

    我尽量避开爱管闲事的人类,却遭遇一条昂起头的眼镜蛇,我拔出匕首与它对峙,想想,被毒蛇咬死扭曲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可别吓着来收尸的智贤,于是绕道而行。

    快爬到山顶了,不知叫什么峰,反正有点儿像缺氧的珠穆朗玛峰,我累得又喘又咳,就是这里了,我决定在此扎营。我拿什么扎营呢,连个帐篷也没带上山。我原是不想活了,也实在荒唐,竟大老远专程从长沙跑到这块圣地寻死,哪里死不得?前妻过去有一句口头禅,说得对,河里没盖盖,井里没盖盖,可见我对死缺乏诚意,而且对山里的神仙“大不敬”不得好死!

    时间已是下午五点多,天气微有寒意,太阳仍不肯落山。

    我坐在一块岩石上,背靠大树,又活得不耐烦了,开始抽烟,只见群山耸立,一条条一团团灰色的浮云或聚或散,或追或打,多像一群游水的少女戏弄我们老实巴交的“山哥哥”;一会儿,我的眼前浮现“花燃山色里,柳卧水声中”的诗情画意;接着一只翠鸟真的从树上落下,叽叽喳喳,蹦蹦跳跳。“你是智贤吗?”我笑了,笑她吃醋飞来监视我“我骗你呢,这儿没有女流氓!”

    我提醒自己记住此行的目的,你不是来嘻嘻哈哈游山玩水的,你肩负着——,咳,我说不清我究竟肩负着什么使命,好了,安息吧,只要躺下闭上眼睛就会长眠大地,你手里攥紧匕首干吗,难道你的命还那么要紧?

    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避风低洼处,确切地说,就是一个可以埋人的大土坑。我蹲着观察了一下周围,除了清风拂过,树叶飘零,万籁俱寂。我朝山谷用力扔了一块石头,咚的一响,说明下面是“天池”好,这里风水不错,我喜得连忙铺上塑料布,喝了几口矿泉水,吃了一个面包,然后和衣钻进睡袋拉上拉链躺下。

    我有点儿紧张,不会被谁活埋了吧,我希望待我咽气后他们再填土立碑,不必把我运回长沙下葬。“青山到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智贤,我对你的爱和忠心,唯天地可表!

    由生入死,一如起死回生,颇大不易。瞧,我仍无睡意,一双眼睛睁得老大,一直盯着天上那颗最眀亮的星星,它会划破长空陨落地球吗?如果今夜星落我死,那么,鄙人,嘿嘿,必是文曲星无疑!“别胡思乱想了,越想越睡不着,”我掐了自己一把“还文曲星呢,事实上你什么都不是,就是树下那块顽石!”不过,做一块顽石也好,只怕我不配,有道是“无生命者长存”树活千年有是有,但千年之后呢?我敢打赌,树下顽石来自外星,是一位智者的化身,永垂不朽!

    我闭上眼睛不断地作深呼吸,渐渐放空了大脑。“鸟鸣山更幽”谁知大脑又闪现这句诗,让我想入“非非”:此言差矣,其实,山中的夜晚并不安静,一到夜深人静,各种怪声怪调此起彼伏,什么呱呱呱,叽叽叽,咕咕咕,此刻又起风了,呜——,轰隆隆,咔嚓,一道电闪雷鸣,我赶紧打开睡袋爬起来,把所有的东西卷做一包抱在胸前,眼睛四处搜寻藏身之地。

    结果我既幸运又倒霉,在离此可笑的五十步开外,我发现一个仅可容身的“猫耳洞”于是在狂风暴雨中,在电闪雷鸣下,我这个夜鬼飞也似的闯入“洞房”必是天公有意教训我,大手一指,一块巨石从对面坡上滚下,恰好卡在洞口,没把我当场砸死!

    我推一推踹一踹那块可恶的石头,气得大骂挖猫耳洞的人缺德。

    我不得不坐下想办法,但有什么办法可想呢?洞房没有花烛,伸手不见五指,我用手背反复擦眼睛就是擦不亮,黑暗挤压我,恐惧折磨我,72小时之内我能被救出去吗?我吃饱了撑的,跑到这里不得好死,这才叫“自作自受”呢!我想起基督山伯爵被坏人打入终年不见阳光的地牢,难怪他越狱成功后复仇下手那么狠,因为囚禁于黑暗不死也疯。

    不知过了多久,洞里出现一线曙光,一线希望,一只老鼠进来看看我的笑话,大概盼我早死好向智贤求婚,我表示不介意,希望与它做个交易——我这就让出智贤,它替我出去传话救人,可是它并不傻,认为我言而无信,是一条骗鼠的诡计!王八蛋,它吱吱两声掉头溜出洞外,留下我继续做“山顶洞人”

    基督山伯爵说过,人类所有的智慧归结为两个字,即hope 和 wait。我不能光希望、等待,于是站起来找准老鼠出入的“猫眼”然后像石器时代的猿人那样以石砸洞,一会儿又丢下石头操起匕首挖,居然被我挖大了一些,我朝外大喊:“救命!救命!help!help!”

    瞧瞧,连英文都派上了,可见我求生之切。

    谢天谢地,一群路过的澳大利亚游客听见了,马上折回趴在大石上嘴对着碗口大的洞说话安慰我并打电话报警——我怎么就没想到给智贤打手机呼救!

    山中两天一夜,虚惊一场,幸亏我肺部的死疙瘩还算有良心,没有趁火打劫,当天下午我回到家时不过略显疲倦,身体并无大碍,这么说我又是吉人天相。

    现在我终于意识到,我不是伟大的托翁,没有那么豁达超脱,我只是一个有妻儿老小的普通作家、病家,生死对我而言已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临终前必须安分守己,不要再给亲人痛上加痛。是的,我很快就会死去,我需要他们送终,而他们更需要向我哭别,彼此尽到最后的责任,这才是为人之亲的本分。

    啊,一次荒唐可笑的寻死演变为一场惊心动魄的求生,我仿佛做了一个大彻大悟的恶梦。

    201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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