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涪江与黄浦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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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秋。

    残阳如血。

    我徐徐走入肮脏的黄浦江中,一股刺骨的凉意将我惊醒。

    不行,我不能让黄浦江弄脏我的身体,我就是要死也要死在涪江。

    一

    我叫许晴,生活在四川。

    绵阳是一座很安静的城市,没有上海的喧杂,亦没有北京的尘嚣。涪江横贯全境,静静的,了无声息。如果不是它那奔流不息的样子,我还真以为它已经死了。或许,涪江正处于生与死的边缘,抑或是人世与天堂的边缘。

    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边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不开心时爱坐在涪江边上看潮来潮去一样。

    涪江中有很多小渚,郁郁葱葱,没有人迹。也许只有到了没有人的地方,植物才能这样生长,肆无忌惮地。看着渚上那葱茏的草木,心中有些嫉妒,有些向往。

    人,是可以主宰草木的命运,可有很多时候却连草木都不如。

    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动物,悲哀而又无奈。

    我的家在涪江边上的一个小农村,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是长女,一个注定要为了弟妹而牺牲自己的角色。

    随着妹妹高中录取通知书的到来,全家就笼罩上了一层快乐而又忧郁的气氛。

    我说,要不我不读了,让妹妹读吧。

    父亲看了我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言不发。

    那天,我在涪江边坐了一个下午,呆呆地,一个人。

    不知什么时候,妹妹来了。她说,姐,爸爸叫你回去吃饭。

    我说,你先回去吧,让姐一个人看看涪江里的船。

    而那时,涪江里却一只船也没有。谎言,一个连自己也无法相信的谎言。

    她突然抱住了我,哭着说,姐,你别这样。

    我抱住了她,机械地。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只说了一句话,好好读书。

    我想哭,却发现自己已没有了眼泪,也许我的眼泪早已化作了涪江之水。

    我恨她,却又很爱她。说不出理由。人,就是这么矛盾。

    二

    辍学后的三年里,我一直在上海的一家服装厂工作。一个月只有八百多,没有双休日,加班加得昏天黑地。一切待遇都与我无关,因为户口的缘故。

    上海,还是与解放前的上海滩一样,物欲横流,金迷纸醉。正因如此,我周围的很多女孩子都学坏了,或是为了钱,或是为了一个能享受上海人待遇的户口。而我没有。我鄙视这一切,发自内心的,纵然我也曾奢望过。

    上海人真的很排外,尤其是四、五十岁的妇女。在她们的口中“外地人”略有一种骂人的意思。那里,流行说类似日语的上海话,仿佛说上海话就比别人高一等。我讨厌这种法国波旁王朝的等级制度,非常地。那是一种野蛮,一种退步。

    我讨厌黄浦江,那条充满了铜臭味可上海人还引以为豪的河流。晚上,绚丽的灯光投入江水中,很美。可还是无法掩盖住黄浦江丑陋的本性。

    我讨厌那座肮脏的城市,非常非常地。

    有时候,繁华是另一种落后。

    我回到了绵阳,我的家乡,高兴而又失望。

    涪江洗去了沾染在我身上的铜臭味,亦洗去了上海人在我脑海中丑陋的印象,然而却洗不去我长女的身份。我痛苦而又快乐着。

    四月,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西南科技大学外面的一家饭店里。

    饭店的生意特别好。一到晚上,或是男男女女三五成群,或是手牵手的情侣,在饭店吃饭,有说有笑。

    然而,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要做的只是端盘送菜,为了每个月那几张粉红色的长方形纸片,为了尽到我那长女的义务,为了能让我的弟妹能像他们一样。

    晚上,夜深人静。我经常问自己,我是不是为弟妹而活的?我来这个世上是不是来受罪的?等到弟妹大学毕业后我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

    人,就是为别人而活的,即便失去自己最美好的东西也心甘情愿。人,就是这么傻,无可救药。而人却又不愿去医治这种傻,一种无奈的讳疾忌医。

    直到认识了他,我才觉得找回了久违的自己,一个在镜子中与我大相径庭的许晴。

    秋分。

    暮色半沉。

    我认识了他,莫名其妙地。

    那天,四个男生来我工作的饭店吃饭。

    我给他们上了茶,他们点了菜,一切都在无言中进行,简练而又陌生。

    后来,我在端木耳炒肉片时第一次注意到了他。

    他留着很短的头发,给人一种很干净的感觉。他长得很一般,没有青春偶像剧中男主角的长发,亦没有言情小说中男主人公微微上翘得嘴角。因为这不是电视剧与小说,而是生活。生活是真实的,真实得有些血淋淋。

    我从来不认为血淋淋是一个血腥的词,反而,我特别喜欢这个词,因为,只有血淋淋才能让我感到疼痛,而惟有疼痛才能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为了不是别人的别人而活着。

    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甘情愿。

    三

    后来,他来饭店吃过几次饭。

    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他。

    他叫黄扬,陕西人,读法律,比我小两岁,其他的我一无所知。

    再后来,他路过饭店只要见到我就会笑着朝我点点头。

    于是,我认他做了弟弟,莫名其妙地。后来每次听他叫我姐时我都很开心很满足,但又夹杂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很喜欢“姐”这个称呼,很亲切,但亲切中又不乏一种淡淡的尊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只要一天没看到他我就会想他,不由自主地。一种不同于思念我的弟弟的思念。

    我对自己说,许晴,你只是因为太想念你的弟弟了。

    我说,哦。

    于是,我在周末特地回家看望了我的亲弟弟,不是那种感觉。我错了。

    回来之后,我更加想他了,想他点菜时用手把头发往上捋的样子,想他吃饭时把汤舀在饭碗里一起吃的样子,想他吃完饭用手擦嘴巴的样子

    一切的一切都与吃饭有关,除了吃饭我对他一无所知。

    有一次,他吃好饭告诉我,明天下午他要参加新生的篮球比赛,并希望我能去看。

    我说,哦。

    第二天下午,我向老板请了假。

    走到铁桥边,我却停住了脚步。

    铁桥的那一头就是西南科技大学了,虽然只有几步路,而我却失去了走过去的勇气。

    一种从未有过的自卑缠住了我的双腿,让我寸步难行。

    我对自己说,你凭什么走过去?

    我无言以对。

    许晴,你不配,你不配。

    我站在原地,任由身边人流穿梭,脚下河水流淌,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脚步已随着思绪一起凝滞。

    晚上,他问我为什么不去为他加油,用一种遗憾而又质问的口气。

    我说,我身体不舒服。

    他突然紧张起来,问我哪里不舒服,严不严重。

    我无语。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他感动了。我想应该是吧。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怎么感动过,而这次我却我庆幸,我庆幸自己还会感动,真的。

    然而,他也无语了,低着头。

    气氛有些尴尬,一种说不出来的尴尬,然而却令我感到非常和谐,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尴尬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和谐。

    说真的,我真的很希望让这种尴尬一直延续下去,永不停止,就像那滔滔的涪江之水。

    星期六,我和他坐27路车去了城里,也就是市区。

    城里与市区,同一个地方的两种称呼。

    在上海,只有市区,没有城里。

    在绵阳,只有城里,没有市区。

    其实,它们什么都有,只是称呼不同而已。

    有更多的绵阳人开始称城里为市区,而上海人则根本没法从市区退化到城里。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悲哀。

    城里,给人一种封闭的感觉,有高高的城墙,里面的人规规矩矩地生活着。

    市区,则给人一种开放的感觉,马路将其划成形形色色的几何图形,几何图形里的人只要走几步便可从这个几何图形到另一个几何图形。

    绵阳人封闭,上海人开放。绵阳人安逸,上海人匆忙。绵阳人憨厚,上海人精明。绵阳人真诚,上海人虚伪。

    其实,人本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到了不同的城市,所以变了。

    城市,改变了人。同时,人又改变着城市。

    循环,比轮回还要可怕的循环。

    黄昏。

    涪江边。

    他的左手牵住了我的右手,突然地。

    左手牵右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有些害怕,挣开了他的手,转身就跑。

    我茫无头绪地跑着,出于一种本能。

    在好又多门口,我停了下来,不停地喘气,我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累还是紧张。

    稍微平静一点后,我开始找27路的车站。

    我问了好几个人,可还是找不到。我很笨,是个路盲,经常会迷失方向。

    最后,我回到了涪江边,无奈地。

    他蹲在地上,抽着烟。

    然后,他跑过来抱住了我,一言不发。

    他身上有着一股很重的烟味,以前我最讨厌烟味了,可现在我却觉得它很好闻。我竟然有些喜欢它了,不可思议。

    我问我自己,许晴,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

    四

    农历十月初二,不是什么节气。

    我穿上了冬衣。

    晚上,我靠在床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给他打围巾,脑子里全是他的影子。

    我有六天没有见到他了,六天了。

    我故意躲着不见他,自从那次在涪江边他牵了我的手后。我对自己说,我要十天不见他,让他和我都冷静一下。

    第七天,我带着打好的围巾去找他,走过了那座铁桥。

    我最终还是没有熬过十天,我恨自己没出息。因为,我想他了,很想很想。

    我没有找到他。

    晚上,他终于来我工作的店里吃饭了。

    他系着一条围巾,牵着一个女生的手。

    女生化着淡淡的妆,系着围巾,穿着裙子。

    她对我笑了笑,似炫耀似挑衅。

    她看了看他,于是他向她介绍说我是他的姐姐。

    姐姐?姐姐!

    她微笑着对我说,侬好。

    侬好,似曾相识的一句话。

    她又对我说了几句话,直到“阿拉”这个词的出现,我才确定她是上海人。

    他叫了我一声,姐。

    我愣了片刻,说,哦。

    然后,沏茶,点菜,上菜。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匆匆跑过来找我,说她不是他的女朋友,只是同班同学,叫我不要误会。

    听了他的话,我心中有无数种感觉,恨他,爱他,埋怨他,感谢他

    许久,我才镇定下来,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笑了笑,说,她是你的什么人关我什么事。

    他似乎早已看出来了,诡秘地一笑,拍了拍我的头,说,小丫头。

    后来,他带我一起打剑侠情缘。在里面,他是少林,我是峨嵋。他在前面打怪,我就给他加血。

    在游戏里,我是他的老婆。他带我闯荡江湖,有人要杀我时他总能保护我。我很幸福,真的。然而,少林是和尚,峨嵋是尼姑。

    和尚和尼姑,想想真是有点荒诞。

    柚子成熟的时候,我和他同居了。

    我们在学校外面租了房子,天天做饭洗衣服,平淡而充实,很幸福,真的。

    他下午一放学就来饭店等我,有时候还帮我端盘子。

    老板也很好,他总是让我早点下班。

    然后,我们在外面逛,十一点的时候就去吃点宵夜,吃好后就回家。

    我很喜欢称租的那间小房子为家,他也是。

    他买了只大狗熊,把它当成我们的孩子,晚上睡觉就把大狗熊放在我和他的中间。

    他真的像一个孩子,很幼稚,幼稚得有些可爱,亦有些悲哀。

    晚上,我枕在他的手臂上看电视,很舒服。

    他最爱看两个频道,一个是陕西卫视,另一个是东方卫视。

    他说他最爱两个城市,一个是西安,一个是上海。一个古代,一个现代,在两个城市中穿梭,仿佛穿越了时空。

    他跟我回了一次家,以女婿的身份,我怀着他的孩子。他在我爸妈面前说得信誓旦旦。

    他对我说,寒假带你和孩子一起回我家。

    一月八日,他放假了。

    我穿了新衣服,在家里等他。他已经好几天没过来了。我对自己说,或许是放假前他比较忙,没空过来陪我。

    或许,毕竟是或许。

    那天,大雾弥漫。我想,此时,即便我和他擦肩而过,他也不一定看得见我,因为雾的缘故。

    他是看不到我还是不想看到我,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怕。

    雾,的确是美的。但此时此刻,我却有些恨它。

    我知道我是吃雾的醋了。

    五

    我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整个寒假。

    即使我很想给他打电话,听听他的声音,哪怕是听他叫我姐,但我最终还是没有给他打。

    我等着他的电话,一天又一天。可他没有给我打,也许他早已把我给忘了。

    我是在跟他怄气?我不知道。

    每天,我都站在涪江边,呆呆地。

    我固执地认为世界上的河流总是连在一起的,不管彼此相隔了多远,总有交融的时候。

    江边,风很大,很冷。

    他说过,四川的冷是阴冷,钻进骨头里的冷。而陕西的冷却是温度计显示的冷,人,不怎么感觉到冷。

    大年三十,我时不时地看手机。初一凌晨两点三十五分,我的手机响了,是他。

    电话那头很吵。他说他在上海,刚在陆家嘴看烟花。

    我说,哦。

    他说,新年快乐。

    他的祝福苍白而又无力。

    我说,我新年不快乐。

    然后,我挂了电话。

    我哭了。

    最终他还是没有给我打来一个电话。

    开学后,他和她一起来看我。

    她挽着他的胳膊,贴在他的身上,看着我,以一种异样的目光。

    他呆呆地站在我面前,像一个木偶。

    许久,他才拿出一包东西来,说,姐,我这次去上海也没什么东西可买的,就给你买了包城隍庙五香豆。

    我瞥了她一眼,然后对他说,我在上海打工时吃得不要吃了。

    我把“打工”这两个字说得很响,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不知道。

    他又来找过我一次,一个人。

    我说,你还来干什么?去陪你的上海女朋友啊。

    他说,许晴,你听我说,我爱你。

    我说,爱我?你当我是小孩子啊?你就这样爱我吗?

    他突然大声说道,好了,你什么都别说了。我不爱她,但我爱上海。你知道吗?我已经大四了。

    我说,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人长大了就会变得显示,考虑问题也会变得成熟。

    我说,没事的,姐能理解你,你长大了,姐不怪你,就当你以前还小不懂事做错了件事情。你走吧,往高处走吧!

    六

    新春,我去了上海,参加他和她的婚礼,带着我一个人的孩子。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参加他和她的婚礼,直到他在敬酒时叫我姐我才明白。

    我是他的姐姐。

    站在黄浦江边,没有感觉,除了冷。

    我仿佛看到了涪江。

    初九,大雾。

    他来火车站送我,一个人,带着一套小孩子的玩具。

    他看着我,我点了点头,把孩子让他抱了。

    默契,就像在饭店里点菜一样。

    他送我上了车,把孩子亲了又亲。

    孩子哭了。

    在火车开动的那一刻,他哭了。

    他给我发来了短信:晴,请你原谅我。

    我没有回,因为手机没电了。

    在火车上,我遇到了一个名叫陆林的男孩子,从他说“阿拉”的那一刻,我想到了上海,想到了她,想到了他。

    我逃不了,我知道。

    他说他要去西南科技大学上学。

    我对他笑了笑,只说了一句话,小孩子。

    火车经过陕西的时候,我哭了。

    他问我怎么了。

    于是,我把我和他之间的故事告诉了他。

    七

    故事,这也许是个故事。因为除了故事,我已找不出一个词来定义我和他之间的事。

    故事,已故之事。

    时乙酉仲冬,缠梦散人志于绵州西南科技大学。

    05.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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