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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背后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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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几天,我是在芳芳那里度过的。我没有再到太平间去看燕雁。在芳芳那里,我大多数的时间都在睡觉,我想我得到了嗜睡症,从肉体到精神都处在极度的虚弱之中。我在虚弱中等待,等待贺燕雁的家人。

    有一天醒来,芳芳站在我床头,说你:“你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我反问她:“你开始讨厌我了?”她说:“没有。”我吼道:“你有!我知道,你在乎什么。你跟他妈的嫖客没什么两样!”

    芳芳哭起来。我没有安慰她,因为我从来就不知道安慰女人,以前我安慰那些嫖我的女人,是为了钱而做戏。既然现在我已失去了做“鸭”的资本,那么就要做回自己,我不需要再演戏,不需要再说谎,不需要再装腔作势。

    我胡乱穿好衣服,准备离开这里。在嗜睡的过程中,我已想好了,处理完燕雁的后事,就揣着用自己身体换来的钱去流浪,直到用完最后一分钱,那时我会站在一个悬崖边,仰望蓝天,让自己粉身碎骨,于是化作了一片云。

    芳芳一把拉住我,一脸紧张地问:“你要到哪儿去?”我说:“这跟你无关!”芳芳松开了拉我的手,说:“我不拦你!来,再给你刮一次胡子吧,好孩子。”她的声音充满着母性的呼唤,对我有着极大的杀伤力。

    我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坐到了镜子前,那里面映出了一个鬼魅,胡子拉碴,头发零乱,眼睛浮肿,整个一个正被毒瘾折磨的吸毒者。我问:“这是我吗?”芳芳笑说:“当然不是。”我又问:“那他是谁?”芳芳在我的面上抹着剃须泡,说:“一个孩子。”我说:“是吗?问题是我们都是这世界的孩子。”

    芳芳开始刮胡子,动作很轻柔,像风在脸上拂过。她邪么地一笑:“你真是个孩子。”胡子很快就刮好了,芳芳又开始用者喱水给我整理发型。

    者喱水散发着刺鼻的芳香,我不禁连打了几个喷嚏。鬼魅从镜子中消失了。

    我对镜子中的人笑了一下,芳芳说:“瞧!你的笑还是那样坏坏的。”但我知道,镜子中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我。

    贺燕雁的家人终于到了。没有想到的是,会来那么多的人,除了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还有她的一些亲戚,我都分不清楚谁是谁。看来他们是想在这个异乡,热热闹闹地办一场丧事。

    真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在燕雁活着的时候,送上这份热忱,反而让她拖着濒临死亡的身躯流浪在异乡?他们到达的当天,就把燕雁的尸体火化了。

    最后一眼瞥见燕雁时,我看到了她脸上残留的笑。

    在一家旅馆的房间里,他们开始向我了解燕雁的一些情况,当然不包括她的父母,因为老先生和老太太早已悲伤得说不出话来。关于燕雁最后的情况,他们问得很细,几乎每一个细节都问,但是我还是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游离。

    后来,他们又开始询问我的情况,依然问得很细,我当然不会实话实说,因为我不弱智。在整个询问的过程中,他们反复问的一句话是:“燕雁难道没有留下什么话?”我说:“她最后只是想要见妈妈!”看来他们是不相信这样的回答的,在询问其他情况时,也时不时跳出这个问题,只是表示的方式不同而已。

    燕雁的大哥大嫂送我离开旅馆,在电梯里,他们问:“燕雁真的没有留下话吗?”我说:“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面对一个死者,我没有资格说假话!”他们尴尬地笑笑:“误会了,误会了,不管怎么说,燕雁是我们的亲妹妹,最后客死他乡,做哥嫂的,心里我们只想知道,她有没有恨我们。”

    我说:“你们难道没有注意到吗?她的脸上有笑。燕雁是很宽容的,这个你们应该知道。”

    到一楼时,他们又问了同样的问题。我说:“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燕雁的大哥意味深长地说:“这个你心里应该清楚。”问题是我不清楚。我得承认,在有些方面我是很弱智的,我打算回自己的住处。

    燕雁去世以来,我都没有回去过。那么的碗碟都还没有收拾,房间一定到处是灰尘。

    我没有坐出租车,而是走着回去。路上人迹稀少,寒风肆无忌惮地吹着,带着毁掉一切的力量,仿佛要把那些镶嵌着五彩霓虹的高楼大厦都吹散。

    我抱紧了双臂,加快了步伐。这时,口袋的手机响了。那是个陌生的电话,我犹豫着接了它。里面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阿剑,是我,臭虫啊。”原来是那个我最想忘记的声音。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徐怀义在电话里笑了起来,说:“这个你就不要问了,新年快乐!”这些年来,我早已习惯于忘记日期,因为所有的节日对我都是毫无意义的。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首先给我送来祝福的,却是这个我最不想见的人。

    他说:“我这里下雪了,好大,你那里下了吗?”我说:“没有,谢谢你的祝福!”他问:“那你用什么谢我呢?”

    这句话顿时打消了我对他刚刚产生的那点好感,是的,他不会放过我,永远不会,他是我永远摆脱不掉的阴影,但是,我必须摆脱掉。

    我说:“我有一件最好的礼物送给你:”他问:“是吗?”我说:“当然!这件礼物对你来说是无价之宝,小心喷鼻血啊!”他哈哈大笑:“至于吗?快说吧!”我说:“我阳痿了。就是说,我现在与你一样,都是性无能者!”

    电话那头突然涌出无底的沉默,像一个黑洞,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吸进去。过了好久,传来徐怀义变调的笑声,他用颤抖的声音说:“你骗人!你就是会骗人!”我说:“这种事情,用得着骗吗?我他妈的何必自己作贱自己?告诉你,我和你之间的一切该画上一个句号了!”

    我听到了他的哭声,那决不是高兴的哭,而是惋惜的哭,因为他失去了较量的对手,也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他就是为对手而活的。我不想再听到他为自己唱出的挽歌,绝然地挂断了电话。

    下雪了,雪花在寒风中舞蹈着,是那么轻盈,又是那么的充满着力量,这座城市很快就会被它们淹没。在飞舞着的雪花中,我生出久违了的感动。

    在那个雪夜,在那个迎接新年的夜晚,两个受伤的人在赤裸着搂抱在一起,他们不相爱,只是彼此需要,需要用身体取暖,用舌头舔干流血的伤口。现在,其中的一个已经随风而逝,而另一个还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开始寻找另一个人,用以相互取暖相互舔伤口。

    我睁着眼和衣躺在床上,呼吸着房间里残留着的逝去的气息,没有一丝睡意,脑袋里却是空空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手机又响了,是芳芳的。她在说完“新年快乐”之后,开始问我燕雁的丧事办得怎么样了,我把情况告诉了她。

    芳芳问:“你不觉得他们此行还有其他目的吗?”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我想不出他们到底是什么目的?”芳芳说:“除了遗产,还能有什么?他们一定以为你吞了贺燕雁的钱。”我笑了,说:“我压根就没有往这方面想,燕雁确实什么也没有留下。”芳芳说:“但别人不这样认为,你真笨!”

    芳芳的话提醒了我。是的,我真的太弱智了,怎么没有想到问话背后的意思呢?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就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了。开了门,燕雁的兄弟姐妹和亲戚冲了进来,一看架势就知道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们的代言人依然是燕雁的兄嫂。

    他们又提出了那个纠缠不清的问题:“雁留下什么话没有?”我说:“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多次了,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你们是不是以为贺燕雁留下了什么遗产?”燕雁的兄长说:“你到底是承认了。”我说:“我承认了什么?”他说:“我妹妹的遗产在你的手里。”

    看着这群男女的嘴脸,我无可奈何地说:“你们的想像力真的够丰富的,空穴来风地弄个遗产来。”

    一个女人跳出来,扯着又尖又细的嗓子喊:“不可能没有遗产!”她开始扳着手指头一笔一笔地报数,又是燕雁在外资企业做了这些年的白领,应该有多少存款;又是燕雁的前夫很有钱,离异给了她多少钱;又是燕雁搞广告设计,赚了多少外快,等等。

    她吐沫星飞溅地报着数,其他的人都附和着。天呀,仿佛这些钱都是她亲自点过的。

    我说:“再说一遍,贺燕雁什么也没有留下!”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身我发起进攻:“既然没有遗产,你为什么要想到遗产的问题?这不是不打自招嘛。”

    这就是凡夫俗子的理论,他们心里想说的话自己不说出来,却逼着别人说出来,可是当别人说出来的时候,他们又反咬一口。又狠又损,却那么冠冕堂皇,理直气壮。

    我说:“我再说一遍,我以我的人格作保证,贺燕雁什么也没有留下!”

    又是那个女人,她冷笑一声说:“也不照着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也配讲人格?恶心!”

    在无中生有的指责中,我开始沉默。我闻到了他们嘴里喷出的比粪坑还臭的口臭,于是我捂着鼻子,狂笑起来,笑得面前的一群男女整个变了形。

    他们开始扯我的衣服,威胁说:“把这个死不要脸的男妓送到公安局去!”

    我只是笑,因为我根本无话可说。几个男人把我向门口拖去,我挣扎着,与他们撕打起来。他们的拳头像雨点一样打在我身上,此刻我只能抱着头,保护着自己赖以自下而上的头脑。

    很快我的嘴里全是血腥味,我知道自己人在流血。死亡向我袭来,包裹着我,吞噬着我,我感到身体在一点点地收缩,下沉,最后是窒息般的轻飘。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他们停止了殴打。门开了,是被踢开的。冲进来六个又高又大的男人,他们全都穿着黑皮装,戴着黑眼镜,戴着白手套,分两队排开。房间里一下子就变得哑雀无声。

    我从地上爬起来,用衣袖揩了揩嘴的血,我知道救命来了

    雁的兄长说:“你们想干什么的?”声音里就是胆怯。

    我敢说,像这种凡夫谷子保准没看过这架势,魂早丢了,就差尿裤子。

    “不干什么,只是为了讨个公道!”姗姐走了进来,她走到饭桌前,说:“都给我让开,老娘我想在这桌子上歇歇腿!”说着,她跳到桌子上,拿出烟来。贺燕雁的兄长赶紧讨好地上去点烟。姗姐说:“谁要你给老娘点?阿剑,给我点上!”我照着她的话做了。

    她深吸了几口烟,吐了几个漂亮的烟圈,说:“照理,这事跟我没关系。但是,我这个人天生有一个毛病,虽说是个女人,但就是爱打抱不平,见不得好人受人欺负。看看你们这些人,都有是做父母的人了吧。可是你们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们还是人吗?我问你们是吃什么长大的?我真怀疑是吃大肠里的玩意长大的。你们的亲人得了病了,而且是肯定要死的病,能有多少日子活呀。你们呢?你们都做了什么?一个要死的人,而且是个女人,拖着生病的身子,隐性埋名,就是为了维持你们那可怜的自尊。可是,得艾滋是她的错吗?你们是人吗?这位凌先生为她送了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同学之间仅存的那点友谊嘛。你们倒好,人死了来要遗产了,硬说人家拿了你们应得的遗产。好笑耶!”

    人群里发也了不满的躁动声。姗姐从桌上跳下来,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来“咚”地一声栽到桌上,笔直地竖在那里,闪着森森的寒光。她说:“难道这世上,好人就做不得了?我偏不信这个邪!请你们在太阳落山前从这个城市消失,我不想再看到你们。我的眼进而不揉沙子,你们的脸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如果我再看到其中的一张,他就只能看到黑暗!”

    一群凡夫俗子就这样离开了我的房间。姗姐朝那六个打手挥了挥手,他们像驯服的狗带上门出去了。姗姐无力跌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吸烟。

    我说:”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姗姐!”她看了我一眼,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处理下。”

    我走进卫生间,把自己的头浸在冰冻的冷水中,这里我听见了自己的呜咽。

    等我从卫生间出来,发现姗姐已不在房间,但我确信她一定还在我这里,多少次的同床共枕,我能很敏感地闻到她的气息。最后,我在阳台上找到了她。

    虽然她背对着我,但我知道她在哭。我从后面抱住了她。她说:“是他妈的帮狗娘养的!都是他妈吃屎长大的人碴!我爱人,我是说他是我爱人,不是丈夫。他瘫在床上五年,我一个人服侍了他五年,他的那帮亲戚都躲得远远的,最后,他死在我怀里。临死前,他拉着我的手说:‘姗,我去了,就怕他们不放过你’当时我也没往深处想,我爱人是很有钱,可是我不在乎这一点,又有什么麻烦好惹的。万万没想到,我爱人的话不幸被言中。他被火化的第二天,他们就开始商量分遗产的事,其实,他们早就收买了律师,串通一气把我赶了出来。那天,外面下着大雨,我孤零零一个走在街上,我没有泪,只有恨,我发势,要让他们一个个不得好死!以后,我什么都干过,摆地摊,捡破烂,做吧女,倒衣服做女人苦啊,眼泪只能往肚子里咽。现在终于熬出了头!我最恨那群不讲情义的狗娘养的,他们是第一个该杀的!”

    真没想到,她有这样的经历。我情不自禁地把她抱紧了,她像听话的小女人一样,倚在我怀颤抖着。这里,我感到了作为男人的强大。

    好久,她才扭过头来,推开我说:“今天是怎么呢?跟你讲陈年芝麻烂谷子事干什么!”她瘩了一下我的脸,朝我笑笑:“你的脸太像他了。但我知道,你不可能属于我,不可能属于某个女人,你只属于你自己今天说得太多了。走,到‘流星花园’去!那可是一方乐土!”

    我说:“‘流星花园’于我已经毫无意义了。姗姐, 我栽了,真的,彻底栽了。”

    姗姐凝望着我的眼睛里有岁月的波纹翻滚,但很快就平息成夜色般的温柔,此时隐匿在瞳仁背后的冷和凶也在平息的过程中跳了出来,犹如她背后的堆积着的残雪。这双布满岁月痕迹的眼睛也不知见多少像我这样由年轻的鬼魅变成一个性无能者,她的躲倾听过多少年轻的欢笑变成绝望的哭泣。

    但我不会哭泣,因为丧失了性,同时也得到了轻松;我也不会绝望,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希冀过什么。

    她收回了凝望我的目光,说:“你有什么打算?”我说:“不知道,也许会去流浪吧。”姗姐耸了耸肩,平静地说:“那就去流浪吧,它起码是一种自由的生存方式,不过,流浪里带个伴总是好的嘛。记住吧,芳芳是个好女孩!”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额,朝我抛了个暖味的笑,离开了。

    姗姐,其实向我传送了这样一个信息,是芳芳向她求援的。芳芳通过姗姐的口说出了她的爱。芳芳真的在脱胎换骨成一个凡夫俗子般女人。

    但我没有感觉到一丝的爱,有的只是一种负重。对于一个丧失了性能力的男人来说与一个女人绑在一起,意味着永远在她面前低着头。

    我要去流浪,一个人去流浪,但是,我更要去还债。

    暮色开始降临,空气里荡漾着冷,传递着谎言。我摘下墨镜,听见天边传来一阵悠长的哨音,于是我在暮色中看见一群鸽子。这座城市的精灵,它们听惯了谎言,却从不说谎;它们看惯了丑恶,却一身洁白;它们浸淫着淫荡,却纯净如玉。

    在这残雪的暮色里,我相信我是这座有着两条灵魂,充满着谎言的城市里惟一看得见它们的人,但我必须在谎言中呼吸,在谎言中存活。它们从我的视野中消失的一刹那间,我感觉到了疼痛,它不仅来自被殴打过的肉体,更来自躲在灵魂深处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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