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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母亲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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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清明那天早晨,天气出奇的阴郁,出门时,也不觉得怎样的冷,便少穿了衣服,等到辗转到了车站,风呼呼的刮着,雨也淅淅沥沥的下起来。车站人山人海的,回家的路,从来没有如此漫长。

    过了很久,终于来了一辆车,但一哄而上的人群,早把车上的人团团围住,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大约从没见过如此疯狂的场面,吓得呜呜的大哭起来。羸弱的售票员在人群里大声地高呼着先下后上,但她的高呼面对疯狂的人群显得不堪一击。折腾了好一阵,要下车的人终于下车了,但要坐车的人却多了几个站在车厢里。没有座位的人下车了,不能超载,售票员大声说。无可奈何之下,没有座位的人只好极不情愿地下了车。车来了一辆又一辆,同样的情形一拨一拨的上演。我知道,人们都忙着回家到亲人的坟前,诉说对亲人的哀思,或者为自己祈求美好的祝愿。

    我孤独地站在站台上,看着沸腾的人群一会儿像海浪一样翻滚,一会儿像湖面一样平静。为什么突然会有那么多人选择在清明节出行呢?我正独自思考着,一个中年男子打断了我是思维,你好,请问到莲池坐哪儿的车?哦,和我同方向,坐松林的吧。我回答说。哎,人真多啊。是啊,可惜车少了。也不少,只是人多的缘故,你以前没去过莲池吗?我和中年男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没去过,我们的老祖宗埋在哪里,趁清明节放假,赶过去认认坟。

    听着中年男子的话,我不知道是国家把清明节定为国定假日点燃了人们的热情,还是人们在城市的孤寂与冷漠里急切需要亲情的呵护,突然一下子平添了那么多急着拜坟的人。不是吗?眼前的中年男子要寻找的,竟是他未曾去过也未见过的祖先的坟墓。

    二

    为了心里沉甸甸的心情,我不得不和所有需要坐车的人一样,冷漠而自私地挤开身边同样急切地盼望着拜望亲人的人们,为自己抢到了一个早些见到母亲的座位。我想,要是母亲在,她是一定不会允许我这样做的。母亲是一个懂得人心并且善于牺牲的人,假如母亲遇到这样的情形,她一定会对我说,等等吧,后面车还多着呢。

    汽车驶离车站,穿过城市的边缘,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郊区的路上。车窗外,满目金黄的油菜花在连绵的细雨里铅华不染,这让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她的勤劳,想起了每次回老家时母亲那慈祥而幸福的微笑。要是母亲还在,她种的油菜,一定比车窗外所有的油菜花开得还要艳丽吧。因为勤劳的母亲,种了一辈子庄稼的母亲,打理自己的庄稼时,总是像打理自己的孩子,把他们打理得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所以,母亲种出的庄稼,也一直是我看到的最好的庄稼。

    汽车飞快地在田野里奔驰,不时看见几个戴着斗笠的老人从眼前一晃而过。这时,我恍然觉得,也同样戴着斗笠的母亲,一定正得知我要回家的消息,也正蹲在我家的那块油菜地边,一边飞快地割着猪草,一边不时的抬头探望着我的出现。

    我慌忙把视线移向绵延的远山,我的目光不敢再触及那片金黄。山青了,水也该绿了吧。转眼间,母亲的笑容也停留在年的那头。这让我无端的想起余光中的那首乡愁: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后来呵/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虽然我没有远在台湾,虽然我其实离家很近、很近,但是,我的眼里,第一次在回家的路上,莹满了一汪泪水。啊,母亲,是你的离去,让我第一次体味了什么叫乡愁。

    三

    无情的岁月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溜走了,面对冬去春来的轮回,妈妈,我家的老房子里,也一定充满了孩子的欢笑吧。妈妈,我知道,您是爱孩子的,哪怕是邻居的孩子;妈妈,我是答应过你的,我会经常带着孩子来看你。

    但是,这次,我是食言了,孩子感冒刚好,我又没有太多时间,我只能独自来看你了,妈妈。

    忙啊,妈妈,当我一次又一次地接到您的电话,当我以同样的理由淹没了您的希望后,终于,我发现我错了。妈妈,在匆匆而过时间里,您猝然决然的离去让我真正明白:生命原来如此短暂。

    妈妈,您挂念的孙子——我的儿子——也时时念叨着他的奶奶。我清楚的记得,去年的9月2日,在儿子的生日时,我们要他许愿,我真正没料到,6岁的儿子竟许下了“希望奶奶早点好”的唯一的愿望。那时,我多想上天的仁慈可以满足一个小小孩子的愿望,但是,妈妈,仅仅在一个月后,您还是义无返顾的走了;但是,我知道,妈妈,其实您是多么的不想离开我们却又急切地想要离开我们啊,妈妈,我知道,您为什么总觉得连累了我们呢?

    妈妈,爸爸把您的相片挂在了我们的一间房间里,我却害怕触及您的眼神,我害怕没有您的凄凉,我害怕不能再轻轻地靠在您的怀里,重温儿时的温馨与踏实。

    妈妈,岁月怎么这么无情,在滴滴答答的时间里,我竟也觉出内心的荒芜与无助。

    四

    一路颠簸过后,汽车终于到达了终点。我站在熟悉的小镇上,周遭的一切,却蓦地变得陌生起来。这里,我怎么会陌生呢?这是否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穿街而过的小河还是那样静谧而蜿蜒,站在那座据说已经60岁的石拱桥上,我联想到母亲的年龄,59岁,母亲应该不算很老的啊,但无情的岁月却带走了母亲。

    街上,人们来来往往,虽然不是赶集的日子,但因为是清明,街上还是恍然赶集般热闹。母亲在时,在这样的日子里,她也一定会到街上,买些香烛纸钱,去祭奠她心里的哀思,而如今,阴阳两隔的母亲,该以怎样的方式祭奠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呢?

    雨似乎比先前大了一些,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流到嘴角,咸咸的,一时间,我分不出那是不是泪水的味道。我走到一个小摊前,正低头挑着香烛,突然觉得雨一下子停了,抬头看时,才知是父亲撑着雨伞站在了身后。我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父亲也只是默默地为我撑着伞,看着我买祭奠用品。是啊,在这样的日子里,还能说什么呢?我的心和父亲的心,也都还浸泡在伤痛的泪水里。

    买好香烛纸钱,踏着母亲重复了无数次的足迹,我和父亲默默地踏上了去母亲墓地的路。一路上,我想起了一个关于脚印传说:人死后灵魂会一一走过生前所走的地方,捡拾起自己的脚印。我想,我宁愿这个传说是真的,因为我希望母亲的魂灵,能够伴我走过更多艰难的道路,同时,我也不愿父亲总是那么孤寂和寡言。

    五

    不见母亲,还不到半年,但母亲的坟头,已经野花盛开,父亲种下的翠柏,郁郁葱葱的,显出勃勃生机,这仿佛是告诉过往的人们,在这地下的,是一位多么热爱生命的逝者。

    妈妈,我知道,您一生与山为邻,与花花草草为伴,在这样的山上,在父亲为你种下的柏树下,在红黄蓝紫的野花丛中,妈妈,您该可以含笑九泉了吧。

    妈妈,我把一笼思念挂在您的坟头,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里,红烛流泪,纸钱翻飞,袅袅青烟随风幻化,如山,如水,如变幻的云彩。

    妈妈,虽然你一辈子生活在农村,但您爱美懂美的程度,绝不亚于那些城里的同龄人。妈妈,年轻时,您不幸摔了一跤,头上铜钱大的地方不长头发,于是您便挽了一辈子的头发。但是,在我的记忆里,不管何时,您的头发总是干干净净,一丝不乱。妈妈,为了让弟弟上学,虽然您放弃了读书的机会,您不认识字,但您的一生却从未说过脏话。这是我们弟兄三人最应该感谢您的,因为您的影响,所以我们在生活中也从不使用腌臜的言语。妈妈,记得我和弟弟陪您到医院检查那天,您已经神情恍惚,几乎失去了辨别能力,但做完核磁共振后,您看见床单有些乱,您便试图把它理好,您摇摇欲坠的样子,连检查的医生都觉得很好笑,但我却从您的举动里明白了什么叫干干净净地做人。妈妈,干干净净地做人,这就是您对美的认识和追求,您教育我们要人穷志不穷;你的一生,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妈妈,您的教育,是我们一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

    妈妈,您长眠的这块土地,是您生前常常劳作的地方,去年的今日,这块土地里,同样盛开着满目金黄的油菜花,那时,蜂飞蝶舞;那时,在这块土地里,也一定装满了您的甜蜜和希望。而如今,在这荒芜的土地里,杂草在蔓延,野花在滋生

    六

    离开母亲的坟头,我想再看看母亲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屋。那栋老房子里,珍藏了母亲一生的欢乐、痛苦、忧伤和希望。我和父亲来到老屋,父亲掏出钥匙,门锁已经生锈,父亲费了很大的劲,门锁终于打开了。门开处,一股微微刺鼻的霉味夹杂着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看着一件件熟悉的物品,我的心也发霉了。

    妈妈,转眼间,老房子空了,在这个曾经装满了快乐和温暖的地方,我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荒凉。妈妈,我不小心打坏了一只脚的椅子,还安静里躺在房间的旮旯里,默默地承受着时间的洗礼;妈妈,您常常使用的镜子上,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旁边的那把梳子上,还有您留下的一根长发;妈妈,我不敢再触摸那些发霉的老式家具,因为我知道,在它们的上面,布满了您带茧的指纹

    妈妈,您饲养的猪狗牛马,因为您的生病而逐渐一一卖掉,但那只憨厚可爱的猫却一直守候在老房子里等待您的回来。可怜的猫瘦了,但它还是始终固执地躺着沙发上,躺在您曾经常常坐的那个位子上,期盼着您的抚摸和溺爱。但是,可怜的猫哪里知道它的等待将是无尽的等待,这样的等待注定只有起点没有终点。

    看着一件件熟悉而又陌生的物件,我突然觉得老屋的静谧让我心生敬畏。我匆忙从老房子逃离出来,但我却无法逃离物是人非的伤痛;我无法逃离对母亲深深的思念;我无法逃离老房子前那棵母亲种下的落红纷飞的桃花树;我无法逃离院墙外梧桐树上乌鸦凄惨的叫声。

    七

    返城时,坐车的人却很少,我所坐的那辆车,座位空了一半。不知是累了还是仍沉浸在上坟的氛围里,车上的乘客,没有人说一句话。我坐在窗边,把目光投向变幻的风景,一幕一幕,流动的风景在眼前一晃即逝,犹如生命中不可复制的人情世故。

    离开母亲,我又将回到城里,回到工厂,又将在来来去去的日子里干着始终如一的工作。在返城的车上,生与死的命题一直占据着我的思绪。我叩问自己,死是什么呢?对于劳累的母亲而言,也许,死就是长久地睡上一觉;对于被癌症蚕食的母亲而言,也许,死就是永恒的解脱;然而,对于爱我们和我们爱的母亲,死又是那么的残酷和冷漠。

    我知道当母亲被癌细胞折磨得昏睡几天又苏醒过来以后,母亲已经不会再惧怕死了。但是,即便如此,当她苏醒过来能说话时,当她勉强吃了半碗稀饭又多少恢复点力气时,当我挖空心思地想安慰母亲时,母亲早明白了我的心思,她说,蚂蚁都还贪生呢。从母亲的话里,我知道母亲其实也是极不情愿离开这个世界的。

    那些日子,我不停的查阅资料,不停的向人询问有关脑癌的所有信息,但越是知道得多了,才越觉出这种病症的可怕,同时也觉出了命运之神的强大和人类的渺小。就算如此,母亲仍是那样坚强,只要她意识还清楚,她始终咬紧牙关,不发出哪怕一丁点呻吟。母亲和死神对抗了几个月后,最终还是死神胜利了。其实,在这个世界上,谁又能够打败死神呢?对于结局,我们都很清楚。但是,对于这必然的结局,我仍深感突然。

    八

    失去母亲的日子,我一直怅然若失,总觉得心里空空的,总觉得在这美好的世界背后,生命花一样短暂和脆弱。是谁说过,树叶自有飘落的理由。但是,母亲的猝然离世却让我找不出任何理由。59岁,一向康健的母亲竟然把生命定格在一个多么让我心疼的年龄!

    妈妈,当这两个咿呀学语时最先学会的词语突然间被尘封起来时,妈妈,您知道我的心是多么孤寂和疼痛?三十多年了,当我熟悉的声音从此戛然而止,这时,我才真正明白:死,其实不仅仅是失去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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