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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时候,我们忽视了他们的存在,甚至用异样的眼神、心态、思想去触摸他们。但他们仍然以自己的方式和情感不为改变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忽而有一天,你走进了他们,你就会明白,他们迫切地需要着社会的理解和关注。而正是我们的不理解,让他们的心灵更加孤独,更加封闭——

    从秋天到初春的距离

    当身材娇小、柔弱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若柳拘谨地端坐在我的视线里的时候,我固执地以为,她不过是个犯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错误的小女生。可事实上,她的罪名是故意杀人,弱小的身上背负着15年有期徒刑的无形重荷。

    若柳的眼睛和睫毛很耐看。眼睛是典型的水汪汪的那种,睫毛密实,黑亮,挺拔。我想,在监禁生活开始之前,每一个见过她的男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碧波荡漾”、“湖光潋滟”之类形容眸光流转的辞藻。毫不夸张地说,在年轻的女孩中,若柳绝对是出类拔萃的。

    若柳见我久久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白皙的脸庞上掠过一抹羞红。同样白皙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整理了下本就顺服的齐耳短发后,叠放在膝盖上,交叉成十字扣。样子很端庄。

    监狱允许女囚留的发型只有齐耳短发,如果若柳蓄出一头长发,端庄之中会自然滋生一种无法言明的迷人。我想。

    我说:“我是来执行采访任务的。当然,你可以拒绝。你有这种权利。”

    若柳沉思了片刻,嘴角忽地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幽幽地说:“我不想再复述伤心的过去了。我这儿有一份手稿,可能对你整理这个残破的故事有所帮助。如果允许,你可以拿去。”

    从民警手里接过来的是一本装帧精美的日记本。扉页上题着一行娟秀的字:从秋天到初春的距离。字写得很娟秀。我说:“谢谢你的信任。我会及时还给你的。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若柳摇摇头,说:“你帮我把它烧了吧。我的过去已经结束了,彻底结束了。”

    于是,我开始叙述这个故事。

    (一)

    靡靡淫雨带着丝丝凉意打湿了初秋的黄昏。迷离、暧昧的路灯无绪地渐次亮起。

    稀疏的行人垂首匆匆地行着,谁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注脚步凌乱不堪满脸泪雨的若柳。

    若柳穿着棉纱秋裙,是从一间飘溢着咖啡和酒水的混合气味的bar间跑出的。若柳没有带伞,密密的秋雨嘲弄地落在她的脸上,落进脖颈里,凉凉的,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若柳不是有意参加这种“8分钟约会”的另类情感聚会的。若柳有男朋友。男朋友叫江川,海拔高度1。80,帅气健康,温文尔雅,是临江大学的高材生,正在攻本硕连读。江川不止一次地亲吻着若柳丰满的嘴唇,无限真诚地许诺:“若柳,等我拿到学位,咱们就结婚,旅游结婚,天南地北地飞,好好地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每逢此时,若柳心里都会产生一种飘然的感觉,仿佛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女人。

    可幸福的美梦,瞬间在光怪陆离的吧间支离破碎。

    若柳开了家“春天的阳光”服装店,认识了个天天来试装的朋友小丫。小丫是至今单身的“奔三”一族。尊贵的小丫小姐眼眶子高,看男人的时候,就像是在超市里挑选商品,眉毛高高地飞起来,一幅睥睨寰宇的姿态,恨的男人们不约而同地达成了默契:把这个自鸣得意的女人摆在货架上,在保鲜期间谁也不要消费她!尽管小丫握着到大西洋彼岸定居的绿卡,却无法将自己风风光光地推销出去。女人一旦过了保鲜期,就面临着被廉价处理的命运。于是,表面上不着急不着慌可心里早慌了阵脚的小丫强拉着若柳去参加“8分钟约会”希望奇迹出现突遇俊男伟哥或者阔佬大款,速配成功将自己早日嫁掉。

    若柳和服装店里的姐妹们交代了一下,就陪着小丫赴约。走进redrosebar间“8分钟约会”的前奏节目“佳人有约”舞会已经开始了。若柳选择了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悄悄坐下。若柳清楚,她只是小丫的陪衬,她不能占了小丫的风头。可若柳还没有坐稳,几个嗅觉灵敏的男人就走过来,微笑着问:“小姐,可以单独聊聊吗?”若柳淡淡一笑,一句对不起就让这帮男人们虽心有不甘可也无可奈何地走开了。

    服务生送来一杯咖啡,送上一份清单。清单上分门别类地码放着近乎完美无缺却正在接受过期考验的男人和女人。

    若柳浮光掠影地浏览了一遍,心下笑了笑。一个个如此出类拔萃如此卓尔不群,却又一个个成了滞销产品!这世界真是奇怪!想着,若柳的目光离开了清单,投向了黯淡灯影里翩翩起舞的男男女女。蓦地,若柳惊呆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江川!

    江川拥抱着一位风情万种的陌生女人轻盈地向自己的方向旋转而来。江川满眼爱意,不时地在女人的额头上蜻蜓点水般地轻吻着,神情惬意,陶醉。

    “这是真的吗?是真的!真的!”瞬间,屈辱、伤心的泪水夺眶而出。若柳象被雷电击中了一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咖啡杯从手中滑落,撞击在桌子上,发出了清脆的碎裂的声音。

    众多的目光一齐向若柳射来。

    若柳的脑海里乱作一团。刚才还在庆幸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不必在这样一群参差不齐的男人中花费精力,可只是短短的几秒钟时间,一切都变了,变化之快令人难以置信,又不得不相信。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若柳永远都不愿意承认江川会是这样的一个伪君子!

    若柳想到了逃离。必须逃离。别无选择。

    江川发现了若柳,不由地松开了怀里的女人,愣怔住了。等他清醒过来,若柳已象躲过了猎人致命一击的受伤小鹿,嘶鸣着闯进了绵绵的秋雨。

    若柳无绪地游荡在街上,泪水无声地在脸颊上奔涌。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江川为什么要欺骗我?

    夜深了,若柳很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大哭一场。可若柳无处可去。唯一的住处裸露着她和江川欢爱的影子。若柳再也不愿回到那个充满了欺骗和谎言的小屋里去。她宁愿就这样被秋雨浇着,淋着。

    雨,永远都不要停下来。

    从一条冷冷清清的街到另一条冷冷清清的街。若柳和她的影子晃来晃去,填充着长街的寂寞。雨声,滴滴沥沥,象极了幽魂的怨诉。

    一阵风卷来,若柳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天色快要亮了。天亮了,我要到哪儿去?我已经没有家了。若柳想着,哭声还是从紧咬着的嘴唇里挤出来。为什么不幸总会降临到自己的身上?难道,自己真心的付出原本就是一场错误?若柳想起了原来的家。

    6岁的时候,高大帅气的父亲固执地爱上了一个从城里来的单身女人后,就头也不会地抛下了她和苦苦哀求的妻子,一走再无音讯。17岁那年,情窦初开的若柳在学校里遇到了帅气的江川,也许是父亲的固执早已移植进了她的骨子里,她坚信江川就是自己一生的幸福所在。她带江川回家。母亲坚决不同意。母亲说:男人俊朗的表皮下都埋着一颗肮脏的心。你要是不和他断绝关系,你今后就不要再进家门,也别认我这个母亲!若柳倔强地一扭头,和父亲当年一样义无反顾地走出了家门。母亲一气之下变卖了家产远走他乡。

    家,散了,再也不能称之为家。

    蓦地,一柄雨伞盛开在若柳的头顶,遮住了恣意飘飞的秋雨。

    若柳回过头,看见了一张女人的脸,清丽的脸。女人温和地笑着,那份在黑暗里荡漾着温暖的微笑,刹那间将陌生人之间的戒意驱散。若柳孩子似的扑进了女人的怀里,放声大哭。

    女人紧紧地拥着若柳不停颤动的肩,柔声地说:“到我那儿去吧,在那里你会很安全,没有人再伤害你。”

    “可是,可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拉拉。一个单身的女人。”女人笑着说。

    这个女人叫拉拉。拉拉?好奇怪的名字。

    (二)

    若柳淋了雨,大病了一场。躺在拉拉的床上,烧了两天两夜。拉拉请了中医大夫,给若柳开了药。两天来,拉拉片刻不离地守着若柳,不停着试探着若柳的体温。直到若柳灼热的体温降下来,拉拉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放下心来。

    等若柳的病完全好了,拉拉的眼圈已经熬黑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一场大病,若柳恍若做了一场恶梦。挣扎着从梦魇中逃脱出来,若柳第一眼就看到一把小巧别致的红把水果刀正在拉拉的手上闪动。只是几秒钟功夫,一只红苹果就削好了。

    好手艺。若柳正想开口询问,透着甜香的苹果已递到了面前。

    拉拉说:“吃吧,女人离不开水果的。水果养颜。”

    若柳说:“谢谢你,拉拉姐。”

    拉拉装作生气的样子说:“不要叫我姐姐,叫我拉拉。我想我现在的样子还很年轻。”拉拉又妩媚地笑了,若柳觉得拉拉笑的模样很好看。

    若柳问:“你为什么要管我?我没有家了,我的父母不要我了,他也背叛了我,可我还一直以为自己很幸福”

    拉拉的手贴在了若柳的额头上,真诚地说:“你的病已经好了,起床吧,赖床身上会长赘肉的。我已经做好了早餐。今后,你就把这儿当成你的家吧。在家里,再也没有人会伤害你。相信我,我会照顾好你的,只要你愿意接受——我的照顾。”

    若柳的心底氤氲升起一股暖暖的感动,无形却强烈。

    转眼就是深秋。拉拉院子外的几棵枫树飘溢着热烈的红。热烈的红统治了季节的调色板。

    这段日子,若柳一步也没有跨出过拉拉的家。拉拉的家很宽敞,有一百多平米。房间里布置的很简单,却处处透露着清新淡雅。就像拉拉的生活。

    拉拉每天早晨外出采购,一日三餐也都是自己调制。拉拉的手艺象削苹果一样娴熟,做出来的饭菜色香味一应俱全。若柳一吃起来就忘了节制,常常需要拉拉的提醒:“再吃就变成肥婆了。”若柳依然不肯放下筷子。心里说,吃吧吃吧,不要亏着肚子。以前,为了保持苗条的身材,为了成为江川心目中最漂亮的女人,已经忘记了放开胃口吃饭竟然也是一件很享受的快事。

    拉拉外出的当儿,若柳想起最多的人还是江川。若柳想不明白,她全心全意地爱着江川,江川为什么会中了邪一样背叛了她的感情?难道男人都是不可靠的?就像她的父亲,无情地抛弃了她和她软弱的母亲?一想到江川和那个女人亲昵的情景,莫名强烈的恨便在若柳的心灵土壤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若柳恨江川不是没有道理。那年,若柳从家里走出,就辍学跟着几个乡下的进城姐妹做起了生意。摆了两年水果摊床,挣的钱一大部分供了江川继续读书。好不容易攒出了点积蓄,若柳又和姐妹们联手做起了服装生意,开起了“春天的阳光”收入才稳定下来。打拼了多年,若柳委屈过自己,却从没有委屈过江川!但江川还是背叛了她,背叛了她的感情!

    相处了些时日,若柳对拉拉有了一些了解。拉拉今年29岁了,再过一周就要过30岁生日,可拉拉看上去只有25岁光景。即便是在卸妆之后。拉拉的职业是自由撰稿人,在几本时尚类的刊物上开辟有专栏,写写另类的东西,诸如婚外恋,诸如一夜情,诸如网络情人。拉拉的用语流畅犀利,把男人自私、自傲、唯我、推诿责任的劣根性批驳得体无完肤,因而深得女性读者的喜欢。拉拉在文章中署名就叫拉拉。每个月,拉拉都会有两三千元的收入。

    可若柳发现,两三千元的收入根本就不够拉拉一周的开销。拉拉是个名牌主义者。时装、化妆品一应均是令人仰视的价格。几次想开口询问,若柳又把话咽回肚子里。打探别人的隐私是不道德的,更何况,拉拉对自己的过去也绝口不提。

    若柳住下后,拉拉清理出了隔壁的房间,请来钟点工装饰一新,布置成卧室。

    若柳边整理床铺边认真地问:“拉拉,你为什么要收留我?”

    拉拉沉思了一会儿,说:“因为我们有过相同的经历。住下吧,这个房间就永远属于你了。但你的房间和我的房间是同一个世界,两个人拥有的同一个女人的世界。”

    经过这段时间的调理,若柳的心情也渐渐好起来,就打趣地说:“这是你给我的新家,欢迎你常来做客。”

    “除了做客,就不能做点别的?”拉拉笑谑。

    若柳也笑:“除非,除非你是个同性恋。”

    拉拉笑了,径直走回了自己的卧室。

    拉拉的起居很有规律。东方熹微,拉拉就已经起床,略施妆扮后,就出门花一个小时的时间采购。中午和下午,拉拉基本上把自己交给了电脑,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嗅觉灵敏的虫子,在别人的幸福和痛苦的故事中爬行,蠕动。爬过的痕迹,变成了文字,再用之赚取饮食男女大把的眼泪,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掏出口袋里的散碎银两。晚上,拉拉会陪若柳闲聊。聊着聊着,拉拉总会情不自禁地赞叹:“若柳,你是女人中的尤物,是美轮美奂的绝世之作。任何男人的染指,包括目光的入侵,都是对美的亵渎。难道你没有发觉?”

    若柳不好意思地说:“我哪有那么好?我真有那么好,就不会被”

    “这只能说明男人弱智,或者鼠目寸光。我要是男人,我会把你供奉起来,天天顶礼膜拜!我的宝贝!”

    开开玩笑,耍闹一会儿,拉拉就拍拍若柳的头,说:“睡吧,熬夜对身体不好。”若柳抬头看表,正好午夜11点。

    在拉上房门的时候,拉拉回过头来,对若柳说:“我喜欢裸睡,一个人。”

    若柳发觉拉拉的眼神里有一种异样的内容。可那究竟是什么,若柳无法解析,也无法洞窥。

    拉拉的生日到了。

    一早起来,若柳想去给拉拉买件生日礼物,以对拉拉这段时间对自己的收留和关照表示感谢。拉拉看透了若柳的心思,轻轻牵住若柳的手,说:“若柳,我从24岁起就习惯了一个人过生日了。我的生日,不需要礼物,不需要热闹,只需要心情。你能住在我这里,我就非常开心了。”

    若柳难为情地说:“可我,我已经给你添了那么多的麻烦?”

    “不是麻烦,是幸福。”拉拉认真地说:“我很开心,很快乐。真的。”

    若柳迷惘地望着拉拉:开心?快乐?

    “是的。难道你没有发现,我的烦恼和忧郁自从你到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消散了吗?”

    若柳的心里浓浓地笼罩上一层神秘的光环。

    奇怪的女人。

    拉拉的生日宴很简单。一瓶红酒,几碟果品,没有生日蛋糕,也没有红烛。只是房间里的灯光变换成了浪漫的粉红色。

    拉拉说:“我喜欢简单,简单的生活理念。粉红色是我的幸运色。”

    拉拉接着给若柳倒了半杯红酒,笑着说:“来,若柳,来,祝福我生日快乐。”

    若柳浅尝辄止,歉意地说:“拉拉,我不会喝酒。”

    拉拉一饮而尽,举着杯笑意盈盈地鼓励若柳:“红酒不伤人的,在只有两个女人的夜晚,在没有危险的夜晚,就让我们痛痛快快喝,痛痛快快醉!”

    若柳双眼微闭,学着拉拉的样子一饮而尽。酒的味道很香,很醇,没有火辣辣的感觉。可一融入若柳的体内就升腾起一簇温暖的火焰。血液在火焰的烘烤下,兴奋地舞蹈。

    若柳脑海里深藏着的问号又跳了出来:“拉拉,你为什么一直单身?”

    拉拉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忧伤,只是快捷的一闪,便倏忽不见了。拉拉干笑了一声,说:“我被一个男人抛弃过。不过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那个男人伤透了我的心。他走后,我再也不相信男人,不相信男人的承诺。承诺是男人的排泄物,终究会发酵霉变。我讨厌男人,尤其是风度翩翩的男人。他们就像变色龙,他们道貌岸然的骨子里隐藏着卑鄙、虚伪、狡诈和出尔反尔——”

    若柳静静地倾听。拉拉的故事几乎是被同一个蹩脚的三流作者做了简单毛糙的修改后又嫁接到了她的生命里,嫁接到每一个不幸的女人的生命里:邂逅,一见钟情,同居,骗局被揭穿,真相大白,那个信誓旦旦的男人要么另有新欢,要么已有家室。女人在谎言编织的幸福感觉中恬然入梦,一觉醒来,才发现躺在身边的男人竟然是那般的龌龊,丑陋不堪。

    拉拉接着说:“我不甘心被玩弄。我向他要求索赔。我的青春损失需要补偿。他有钱,有家庭,他不想失去镁光灯下卑劣的尊严。所以,这场两个人的战争在开始之初就注定了我会胜利。我赢了。我喜欢花钱的感觉,大把大把地花钱。钱就是那个男人的尊严。”

    若柳想起了自己,摇摇头说:“江川没有钱,他的学费需要我们两个人共同支付,可他,还是伤害了我。”

    拉拉的笑在酒气熏染的红润里更加绚丽:“你就让他永远一无所有。上帝创造了亚当和夏娃。他们还知道在做爱后捡一片树叶保存住最后的一份廉耻,可男人,天生就是赤条条的,他们本就应该一无所有。从物质到精神,到爱。他们不懂得什么叫做真正的爱。”

    若柳从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若柳醉了。醉得一塌糊涂。若柳身子软软地站起来,含含糊糊地说:“拉拉,对不起,我有些头晕,我想冲个澡。”

    拉拉又斟了一杯,一口气喝下。拉拉的酒量惊人,却又像是在用酒激发一种沉睡的情愫,或者发泄清醒中遇到的烦闷。她放下杯,扶着若柳去了浴室。浴池里温水放的满满的,乳白色的雾气缓缓弥散。

    拉拉脱去了若柳的睡衣,鬼斧神工般雕琢的曼妙躯体一览无余地铺陈开来。若柳醉态忸怩地摇晃着浸入温润的水中,翻卷的水花贪婪地在柔滑白皙的肌肤上起伏。

    发烫的身体被温水包裹,惬意相携睡意而来。

    迷蒙之中,若柳感觉到一双手捕捉到了她娇小的身躯,在挺拔的胸脯上轻巧规则地摩娑,力量均匀,游动舒缓。若柳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嘴唇就被一股柔软清香的气息覆盖。

    “是江川,江川怎么找到了这儿?”

    若柳想拒绝,可内心深处潜藏着的对江川的迷恋又雾一般升起。我该原谅他吗?原谅?不原谅?矛盾着,若柳就本能地伸展了腰肢,让江川紧紧地抱着她,让江川的嘴唇在她身体上的每一个滚烫的部位亲吻着。江川抱着她向久违的卧室走去。江川还如以前那样温柔中透着热烈,小心翼翼地把若柳铺放在宽大的床上,强健的肌体刺激着若柳潮水状涌来的欲望

    梦,总是那么美好。

    天亮了。若柳悠悠醒转,揉揉睡眼,触碰到了横在胸脯上的一双手。瞬间,若柳回想起昨夜醉酒后的情景,脸上漾起羞赧而幸福的红晕。我怎么这么容易地就原谅了他?他曾无情地欺骗了我!虽然心中又恨,可若柳还是轻轻地推开了压在身上的手臂,认真地去欣赏江川可爱的睡态。

    怎么?怎么会是——拉拉!难道——

    若柳大吃一惊,不敢再往下想了。

    拉拉也醒了,翻了个身拥住了若柳,在若柳的嘴唇上轻吻了一下,说:“若柳,你真美,我喜欢你。你让我重新找回了激情。”

    若柳尖叫:“拉拉,你——”

    拉拉笑了,说:“若柳,我叫拉拉,我是lesbian。做lesbian有什么不好吗?”

    “lesbian?”若柳睁大了眼睛。

    “是的。我恨男人。没有男人,这个世界也一样快乐,我们也一样快乐。昨晚,你已经证明了什么是真正的快乐。若柳,别怕,来——”

    拉拉一寸一寸地抚摸着若柳的身体,轻语喃喃:“若柳,听话,慢慢地躺在我的身边,闭上眼睛,想象快乐就在你的身体里,就在你的心灵里。别怕,不会有痛苦的,也不会有伤害,用心感受爱的抚摸,感受爱的刺激,凝聚起你的热情,快感马上就会降临”

    拉拉的手指象清晨雏蝉振动的羽翼,象初春从树梢上醒来的风,牵引着若柳走进一个无法想象的奇幻世界。若柳不能自己,忘情地发出了压抑的呻吟。在迷醉前的清醒中,若柳想逃,可孱弱的念头还没有长大,就又被拉拉营造的快感魔力缚住了手脚,怎么也挣不脱。在近乎压抑的喘息中,若柳嘤的一声,身体被一股暧昧的刺激的湿润包围。在这种暧昧的湿润中,若柳想要飞翔,想要到达一种高度,但这种高度遥不可及,高不可攀,无力企及

    (三)

    若柳的心情时好时坏,时阴时晴。她不能确定,对拉拉的亲昵和爱抚应该是拒绝还是接受。拉拉是个非常理性的女人,她不会象影子一样纠缠着若柳。她释放给若柳足够的自由空间,若柳可以用一整天的时间来思考,来和自己对话,而不必担心外人包括拉拉的打扰。拉拉说,她有两个情人,一个是若柳,给了她美好的精神世界;一个是电脑,给了她充实的物质世界。如果若柳你烦了,我只好把自己交给第二情人。若柳无语。她一次又一次尝试着拒绝拉拉的亲密,可对亲密防范的堤坝又是那样的不堪一击。于是,在拉拉的引领下,她执拗地融身激情,迷幻的麻醉的甚至是被动的激情。这种激情往往在半途溃散,如朝阳照射下浓雾快速消弭般的溃散。从迷乱中回到现实,目睹着拉拉和自己同样光洁的润滑的而又都是疏懒倦怠的肌肤,以及女人本应该属于神秘属于高尚如今却一览无余的诱惑之源,若柳心头就会隐隐约约地聚拢起厚重的罪恶感。她寻找不到完美的方式来拒绝自己的堕落。有的时候,她又渴望堕落。堕落让她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所寄身的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若柳常常陷入深思,拉拉便牵着若柳坐在电脑前,鼠标一点,一个世外桃源一般的lesbian世界就在若柳的眼睛里徐徐敞开。若柳做梦也没有想到,lesbian的世界里同样充满了精彩,充满了神秘,确如拉拉所言,没有男人,女人们依然会通过自己的途径、方式寻找到快乐,寻找到兴奋和满足。怀着好奇,若柳置身在lesbian世界,她知道了有这么一群男男女女,携手深圳的东西冲海岸,举行了一场名为“同一首歌”的聚会活动,并撑起了同志们和lesbian象征自由、包容、多元的六色彩虹旗帜;她知道了中国社科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李银河曾经两次将中国同性婚姻提案交给她的政协委员朋友,希望在两会上讨论;也就是在2001年,中国精神病协会更改了对同性恋的定性,将其分为自我认同型和自我不和谐型

    如果不是这一次特殊的际遇,若柳永远都不会相信,每一个团体都是如此的丰富多彩!

    可若柳无法让自己真正快乐起来。江川的影子无孔不入,在白天,在梦里,甚至在暧昧的激情中。为了排解郁闷,若柳学会了酗酒,学会了上网聊天。第一次走进聊天室,若柳就认识了一个网名叫极度伤情的网友。若柳读到了一首精致的小诗。

    静静地

    静静地

    伏在山的一隅沉默的

    细数着星移斗转

    唯有梦又重来的时刻

    才想起曾入这红尘中

    看过风里白云和那浪里千帆

    雨潸潸风翩翩

    是谁

    又在用前世的语言吟诵着

    那字字仿心的诗篇

    让我又痴痴的沉迷

    那段血泪交迸的爱恨缠绵

    只是恍惚的

    几度山花开遍

    匆匆的一瞬间

    尘世就已是恍然的一醉千年

    当所有的繁华都已零落

    当所有的相聚都已离散

    那已荒芜的红楼里

    可还会有曾是那般动人的笑语欢颜

    我己身化顽石

    却仍不能忘却那一回的一世情缘

    千年的风雨浇铸着旧梦与新愁

    百年聚首如缕如烟

    仍落寞地等待着

    请再赐我一回

    那泪笑悲欢的百年尘缘

    极度伤情说:“这首诗的名字叫石头记,你喜欢吗?”若柳说:“我喜欢。”极度伤情又问:“你喜欢什么?”若柳说:“我喜欢诗中的味道和颜色。”极度伤情传过来一行没有生命字:“你也是一个伤情者,我们见见面吧。”若柳沉吟了片刻,说:“如果你是男士,我不想再伤心了。”敲完发送出去,若柳就下了线,没有给极度伤情回话的机会。

    第二天,若柳觉得自己的做法几乎无情,就上网寻找极度伤情。可极度伤情蒸发了,连同他的小诗。

    十月的一天早晨,若柳早早地起床,想和拉拉一同去shopping。在拉拉的房间里蛰伏了这么久,若柳觉得闷,突然就迫切地想去大街上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走出卧室,若柳看见早起的拉拉正坐在电脑前发送邮件。

    若柳说:“拉拉,我想出去散散心。”

    拉拉回身拍拍若柳的脸蛋,高兴地说:“去洗洗脸,化化妆,我带你到lesbian之家好好玩一天。”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不失时机地响了。

    拉拉对若柳说:“大概是送奶工吧,若柳,你去接一下。”

    若柳拢着秀发打开了门。

    江川!若柳瞬间怔住了。

    江川满脸疲惫,双眼红肿,嘴巴上的胡须乱糟糟的,显然很久没有修理了。两人相爱的日子里,若柳乐意为江川修整胡须,又会调皮地将皂沫涂抹江川一脸。可是,这些日子逃走了,留下的只有深深浅浅的伤痕。

    江川激动地说:“若柳,我,我终于找到你了。你为什么躲着我,不肯见我?我们相爱了那么多年,你就不肯给我一次机会?”

    若柳呆呆地,像是陷入了无意识的梦里,怨恨、愤怒消散得无踪无影。可眼里的内容汹涌地丰富起来,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桀骜不驯地冲撞。

    为什么是你?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你背叛了我,为什么还要看见我的脆弱?我要告诉你,离开了你,我同样在开开心心地活着!若柳紧咬着嘴唇,强抑着泪水的决堤,在心里大声地说。

    “若柳,跟我回家吧,我们马上结婚,结婚生子,组建个幸福快乐的家。我会一生一世好好地呵护你,再不让你有半点的伤心。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爱你。若柳——”

    江川絮絮叨叨地说,为了找到你,我一遍遍地拨打你的手机,可手机里那个熟悉的号码变得冷酷而陌生。没办法,我只好找到小丫,再三央求,就差给小丫跪下了。

    拉拉也听到了江川的声音,午夜惊魂般从坐位上弹起来,象一只母狼迅捷地窜到若柳的身前,冷冷地对江川说:“你是谁?请你马上离开!不然,我要叫保安了。”

    江川近乎哀求地说:“我叫江川,是若柳的男朋友,我是来接她回家的。”

    “回家?”拉拉哼了一声:“你的家在哪儿?你能给她一个家?”

    “我能,从今往后,我一定会好好地爱她!”

    “不要白日做梦了!”拉拉嘲弄地笑了一声,转向若柳,说:“你不要上他的当,他所说的都是每一个男人都会说得最廉价的谎言。你别忘了,他曾残忍地伤害了你的心,你的感情。你回房间去,让我来打发这个薄情薄义的男人。”

    不容若柳表态,拉拉就将若柳推进屋里,砰地从身后关上了门。

    江川大叫:“若柳!”

    拉拉冷漠地盯着江川,一字一顿地说:“江先生,请你自重,若柳已经不再相信你,对你早就死心了。她需要开始新的生活,一种你不能给予的生活。”

    江川嘶叫:“不,你说的不是真的。若柳还在爱着我。这些话我要她亲口说出来。你是谁?你为什么要从中作梗?”

    “我是谁并不重要。江先生,这儿是我的家。请你马上离开!”

    “我要和若柳说清楚,你不要干涉我的感情!”

    “可你已经干涉了我的私人生活。江先生,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很无聊很无耻吗?一个被女人淘汰的二手男人,还有什么资格在这儿大呼小叫?”

    拉拉毫不犹豫地拨响了小区保安的电话。两个五大三粗的剽悍保安急匆匆赶来,不由分说,连推带搡地就将江川哄了出去。

    一门之隔,若柳蹲坐在地板上,肩头颤动,无声的泪水簌簌而下。

    拉拉抱住若柳,吻着她脸颊上一颗颗晶莹的泪珠,轻声说:“若柳,你是个好女孩,不该受到任何一点的伤害。你应该清醒地看到,我们的生活里充斥着虚伪和卑劣。安静下来,只要你安静下来,你就会发现有一种很安全的爱在你的面前。这种爱,我会给予,只有我会给予。”

    若柳突然猛力推开拉拉,一头冲进了自己的房间,紧紧地锁上了门。

    (四)

    小丫打来电话,欣喜地告诉若柳,她把自己销售出去了。那个男人,是土生土长的高鼻梁蓝眼睛的美国人,比她大15岁,不过这没什么关系,美国男人的年纪从脸上很难看出来,更重要的是,男人能让她成为真正的美国本土太太。小丫说,再过两天,我就要跟美国男人远涉重洋了,你要好好保重。如果有时间,你该回来看看江川。江川很可怜。一个男人,落魄到流离失所的地步,是够不幸的。上次他来求我,那样子连我都觉得于心不忍

    “可怜?不幸?那我呢?”若柳幽幽地说。

    “若柳,一辈子不犯错误的男人就像中生代的大型爬行动物,早就灭绝了。你尝试着给他一个机会,也许能弥合你的感情创伤。其实,江川也是无奈的。那次约会上,你看到的那个女人,是他博导的千金,为了顺利通过答辩,他才选择了下策。你走后,两人也闹翻了,博导总给他压力。眼下,他已经放弃了学业,四处打工,找你。挺可怜的。”

    小丫说完挂了电话,若柳的心隐隐作痛。就这样和拉拉不清不楚地生活下去吗?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还会受到多少伤害?一旦lesbian的身份被公开,朋友、周围的人会不会将一张更大更密实的伤害之网铺天盖地地抛来?

    若柳独自坐到深夜。喝了一杯掺了大颗大颗眼泪的红酒。拉拉敲门,大声地喊若柳的名字。若柳没有开门,任一个人醉的一塌糊涂。

    拉拉出门的次数多起来,时间也长起来。出门前,拉拉会说,我去参加作品研讨会,要么就是网络写手见面会。若柳嗯一声,有时候懒得只眨动一下眼睫,算是听到了。拉拉走后,若柳要么躺在床上,要么呆呆地坐在房间里,任凭冬日的阳光在窗台上晃动着可怜的温暖。

    事情有些蹊跷。拉拉外出一下午或是一整天,江川也奇怪地消失了,从来不来烦若柳。而拉拉在家的时候,江川就在街道上守着,可怜兮兮地守着,对峙着他的,是两名高度负责的保安。

    若柳有时就想,要是江川来找他,说上几百遍祈求她原谅的话,她一定会原谅了他,和他一起走出这个笼子一样的居所,回到原来的家里。可没有,江川不会在拉拉不在家的时候找上门来。而若柳真真切切的感到,江川就在附近,一定在某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里注视着她。

    若柳的感觉出了差错。

    在夜来香酒吧,拉拉和江川面对面地坐着。拉拉说:“江先生,来杯红酒?我想我们之间的隔阂应该能够消除。”

    “你为什么要阻止若柳回家?你究竟是她什么人?”江川冷冷地问。

    “你错了,我没有阻止若柳回家。只不过若柳没有家,你让她去哪儿?去你哪里?继续遭受你的伤害?可笑!我是她的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不惯男人虚伪和卑鄙的做派,我要和若柳一起与男人抗争。”

    “我承认我做错了一回,可我会改正,会好好地珍惜若柳,会给她幸福的。”

    “我也会给她幸福,而且,远远要比你给予的要多,要具体。”

    江川疑惑:“你——?”

    拉拉微微一笑,不屑地说:“幸福仅仅是男欢女爱?你的想法和只知道交媾繁衍的动物有什么不同?若柳跟着你会幸福?简直是天方夜潭。江先生,幸福无处不在,只要开心,快乐,人就会幸福。”

    江川和拉拉的谈判继续了一个下午,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江川发誓,一定要把若柳从拉拉的手里多夺回来。江川已强烈地意识到,拉拉的性取向有问题,可能是lesbian。

    拉拉和若柳之间弥漫起一层无法言明无法穿透的迷瘴,有时两人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若柳意识到两人的关系就要结束了,只是不知道会以什么样的结局宣告lesbian之恋的剧终。

    深冬的一天深夜,拉拉坐在了若柳的床上,象爱抚婴儿似的摩娑着若柳的脸,若柳圆润的肩。若柳没有抗拒,没有感觉,就像拉拉的举动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拉拉只是在把玩一件没有生命但光彩照人的瓷器。

    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瓷器也是有生命的,只不过它的生命是沉睡着的。就像冰是睡着的水一样。

    拉拉喃喃地说:“若柳,你变了,你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你了。”

    若柳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心里盘旋回绕着硕大的疑问:“我变了么?”

    拉拉说:“那个男人不值得你爱,不值得你去牵挂。他不过是一条没有骨头的爬虫。你要是不相信,我明天带你去见他。他已经将男人丑陋的本性完全裸露了出来。”

    若柳的眼底织满了迷惘。

    一周后,若柳真的见到了江川。不过是在一间灯光扑朔迷离的酒吧里。拉拉和若柳就坐在江川看不到的对面吧间。透过玻璃,若柳能清清楚楚地捕捉到江川的一举一动。

    江川瘦削得惊人。曾经健康、饱满的脸庞瘦成了刀条,颧骨高高地突出来,胡须乱糟糟的,象极了秋后的枯草。偶尔正面望来,失去了追求和意志的眼睛里偶尔会掠过一丝骇人的光芒,令若柳心底泛起阵阵惊悚。

    这,这是江川吗?这,这怎么会是江川?

    江川在暧昧的灯光里象虫子一样地爬行。嘴角淌出的涎水粘结在胡须上,见人就嘻嘻地笑。一个妖冶的女子扭动臀胯走过来,江川似闻到了腥味,粘乎乎地跟在女人过分丰满的屁股后,点头哈腰,唯唯诺诺。

    更让若柳绝望的是,当拉拉拉着她打开江川缩进的吧间时,丑剧正在上演——江川和那个妖冶的女子赤身裸体地蜷缩在角落里,浑然忘我地吞云吐雾——

    若柳扭头跑了,她的心碎了。

    江川,曾经让若柳深爱的男人,从此在若柳的心里死去了。

    (五)

    若柳习惯了lesbian的生活,开始在网络上与她们交谈,发表看法,也尝试着接触现实中的lesbian。若柳发现,她们和正常的女人一样,也有着火热的追求,美妙的幻想,渴望着得到社会的宽容、理解和支持。lesbian和若柳相熟起来,亲切地称呼她为若柳小妹。

    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若柳突发其想,想和拉拉领养个男孩。

    若柳产生这个想法,源于这条街道上刚刚发生的一件可怕的事情。距离拉拉的家不到一百米的一栋居民楼里,突然就上演了一幕震颤人心的悲剧。这天午间,若柳百无聊赖就打开了电视,随意的选台换台。当频道锁定在本市的午间新闻节目上时,若柳的眼睛睁大了。

    站在屏幕上的是一个身材稍显发胖的中年女记者。女记者的身后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来往穿梭,好像在抢救病人。若柳觉得外景很熟悉,好像就在身边。这时,女记者开始了现场报道,她的脸上闪烁着少有的兴奋,似乎在庆幸准确及时地捕捉到了新闻亮点。

    “各位观众,本台向你做现场报道。十分钟前,本台记者接到报料人报料,说曙光小区发生孕妇跳楼事件。记者在赶赴现场的同时及时与医院取得联系,一同到达现场。看,我的身后被护士正在抬上担架的就是那位跳楼的孕妇。哦,她还穿着白色的睡衣,睡衣上沾染着殷红的鲜血。孩子,孩子能否保住幼小的生命,让我们来采访一下抢救组的大夫。大夫,你看——”

    画面上凸现一张走形的圆脸。看来,摄像的是一个新手。

    圆脸整整白大褂的衣领,清清嗓子,很负责任地说:“目前还很难说。但治病救人救死扶伤是我们医护人员的天职,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去挽救母子二人的生命——”圆脸还想再说点什么,或者说再多露两秒钟的脸,可救护车已经鸣叫着启动。圆脸被一位护士扯了下胳膊,不得不意犹未尽地上了车。

    女记者又抓住一个胖胖的女居民采访。女人先是不屑地一撇嘴,随即大发议论:“还能有什么原因?男人花心呗。这个女人真够可怜的,大老远地跟着男人从乡村跑出来,在这里租了房子同居,结果搞出了孩子。孩子九个月了,男人工作上不顺心,不想要孩子了,硬逼着女人打掉!那是一条命,说打就打?呸!女人一时想不开,这不,就从六楼上跳了下来!”

    女居民正说的满嘴唾沫星子乱飞,一个衣着花哨的女人又挤进了镜头:“不是这么回事,那个孕妇是我的邻居,我晓得内情。男人花心是不假,可没有逼女人跳楼。女人得知男人在外面又有了新女友,就想拴住男人,便偷偷地违背了两人不要孩子的誓言,怀上了孕。等到粗心的男人觉察后,孩子已经五个月大了。两人就天天争吵,四个月来,吵得左邻右舍都烦透了。男人想和女人分手,就想出了个损招,三天两头地领着女人来家里胡闹,鬼混。女人对男人彻底失望了,就从楼上跳了下来。可怜啊,肚子里的孩子再有几天就要出生了——”

    就在这当儿,拉拉回家也看到了新闻报道。拉拉意味深长地说:“这就是男人。”

    画面被呵护女人的卫生巾广告掩盖。若柳想,女人确实是对男人彻底失望了,不然,她不会选择极端的对抗的方式。做女人,真是一种悲哀!

    若柳一次次来往于民政局、孤儿院和公安局,眼看着领养的事宜明朗起来,不想,江川又出现了——

    三月的一天中午,春阳暖暖,和风煦煦,若柳满心欢喜地从公安局户籍科走出来,迎面看见警察押着一名蓬头垢面的嫌犯走来。若柳躲到墙角,那个脏兮兮的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刺鼻臭味扑面而来。若柳厌恶地捂住口鼻,眼睛却不由得瞪圆了,是江川!

    江川也看见了若柳,脚步停了下来。

    江川迟疑地问:“若柳,是你?你还好吗?”

    若柳勉强挤出一丝苦笑,说:“我还好,你,你——”

    江川沮丧地说:“我,我算完了,他们要押送我到戒毒所戒毒。你,还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若柳躲闪着江川的目光,点点头。

    江川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可怕:“若柳,你回去告诉她,一有机会,我一定会和她清算这笔帐的,我一定会杀了她!为了让我离开你,她使出了卑鄙的招数,害我落进了她设置的圈套!我一定会杀了她!”

    若柳仿佛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她几乎是疯了一样跑回家,疯了一样踢开了门。

    拉拉坐在电脑前,脸色平静,她似乎早就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等着真相大白的这一天的到来。在一切开始之前,拉拉就清楚,事情一定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的。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若柳狠狠地盯着拉拉的后背,愤然质问:“你对江川做了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

    拉拉纤巧的手指依然在键盘上跳跃:“为了你,因为我喜欢你,自从那个落雨的秋日黄昏和你相遇后,我就坚信你是属于我的,任何人都别想从我的心里把你抢走。”拉拉嗓音柔和,不急不缓,每一个字都像一只蛊虫,舒展肢体,于无声无息之中迷惑着若柳。

    若柳再次受到伤及心灵的欺骗,怒火迸发:你真卑鄙!你毁了江川,毁了江川的一生!你竟然是蛇蝎心肠!

    拉拉突然放声大笑,快意、舒畅、极度满足、放肆而悸动人心的笑回荡在曾让若柳固执地以为最有安全感的房间里。若柳被笑声震住了。

    拉拉笑够了,说:“若柳,我给了他机会,给了他离开你并能开开心心的生活的机会。可是他不识相。是他逼迫我这么做的。他寻找上门来找你,我的爱受到了最严重的挑战。我必须成为胜利者,和男人的较量,我从没有失败过——”

    若柳叫嚷:“不,这不是爱!和你在一起,我从没有真正快乐过。”

    拉拉坚决地说:“这是爱,是纯粹的爱。我不允许任何人夺走我的爱。于是,我去和江川谈判,进行一场公平的谈判。我给他拿钱,足够他无忧无虑地生活上很长一段日子,也可以无所顾忌地去玩那些堕落了的女人。可是他不要,他说只要你的原谅,哪怕一句话。我没有别的选择。”

    拉拉得意地笑着。在她眼前,又浮现出最后一次谈判的情景。江川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拉拉趁着江川稍不注意,用指尖轻巧地在江川的酒杯里注入了高纯度的海洛因,只有一点点。

    一点点已经足够让灵魂堕落的了!

    拉拉说:“若柳,我们生活的不是很好吗?你为什么要打破这份安静、幸福的生活?我们领养个孩子,孩子会陪伴我们到老——”

    “可是你毁了江川!他是无辜的!”

    拉拉布满了变态的笑的脸在变形,扭曲。拉拉歇斯底里地喊:“不知好歹的男人都应该得到这种下场!谁也别想和我争夺我喜爱的人!我会不顾一切地去捍卫我的爱,爱是自私的。江川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若柳的心底怒火炽然。在她眼里,拉拉突然变成了一条贪婪、强暴的毒蛇,在成功地猎杀了一只可怜的野兔后,骄傲、狂妄、不可一世地高昂着头,趾高气扬地炫耀着胜利者的暴虐与残酷。

    短暂的对视中,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若柳的身体里爆发,她象发狂的母兽,猛地跃起来,抓起那柄拼盘上红把的水果刀,扑向被胜利陶醉的拉拉——

    刹那间,一朵血色的桃花在拉拉的胸前盛开。

    窗外,飘起了轻雪。无绪,凌乱,落地无痕。

    初春的最后一场寒流无情袭临。

    以爱的名义(之二)

    我是个稻草人

    我的心丢了

    我孤独地站在秋天的边缘

    我学会了沉默

    秋风起了

    谁为我披上一件单薄的衣裳

    寒露重了

    我在谁的眼睛里感受阳光

    秋虫轻轻地歌唱

    我那颗丢失的心在陪伴着谁流浪

    谁说稻草人没有感伤

    我的爱放在了你的身上

    谁说稻草人没有向往

    你的快乐就是我一生的珍藏

    我是个稻草人

    我的心丢了

    丢在了你走过的路上

    我孤独地站在秋天的边缘

    注目着你走出我的泪光

    我学会了沉默

    我的爱独自飞往寂寞的天堂

    稻草人为什么没有心?因为它将心放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说这句话的时候,默然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无法参透的色彩。

    默然是我大学时的朋友。我们寝室住着八个人,除了默然,包括我在内的七个人全来自遥远而偏僻的贫困山区。刚刚走进大学校园时,我们七个农村来的学生固执地捍卫着我们可怜而又脆弱的尊严,排挤着生长在繁华都市的默然走入我们的生活。我们之间,就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城市与乡村,中间横亘着一条无形的难以跨越的沟壑。

    相处了两年,我发现默然象极了他的名字,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一双眼睛深邃忧伤,脸上也终日阴郁着,见不到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我心有不忍,私下和穷学生们商量,才算勉强解除了彼此间的对峙。其实,默然并不歧视贫穷,他说,他很想回到原汁原味的刀耕火种的生活状态,和所有善良的人们一起平平静静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早就厌倦了充斥在城市里的喧嚣和浮躁,厌倦了城里人所谓的优越生活。我说,你根本不了解在贫困中挣扎是一种滋味。默然嘴角轻轻地一动,说:你更不了解在富有中让精神遭受折磨是什么滋味。

    转眼之间,春天来了。柔软的风伸出无形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校园里的灰蒙蒙的树枝。那是一种轻佻的挑逗。经不住诱惑的枝条春心荡漾,一夜之间就搔首弄姿地伸展了腰肢。几天时间,沉静的少女一般的树木便丰腴起来,便有了几分少妇的放浪。

    这是个春意盎然的季节。水水嫩嫩的鲜亮颜色在风的畅快中呻吟着拔节。

    可是,就在这样一个多情的季节里,我的情感遭遇了春天的最后一场暴风雪。。我失恋了。我伤心欲绝,睡在我上铺的默然正在读platon骗人的哲学。默然说:校园里的爱情就像流行感冒,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我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她。我无法相信她会背弃了曾经的誓言。是的,我不能相信。我在读高中三年级时认识了她,她和我一同背负着远大的革命理想逃离了乡村的困窘。她说过,我们实现了突围,大学毕业后,我们就组建幸福的家庭,开始一种全新的城市人的生活,再也不回到农村。可三年后的今天,她自觉改头换面蜕变成了城市人,并学会了移情别恋,爱上了同系里的一个奶油男生。听说,男生的父亲是什么局里的局长,手握实权,毕业后能给他们安排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

    默然定定地看着我,说:则释,男人和女人恋爱的时候,男人常常会说为了女人甘愿下地狱,可一旦结婚后,男人就真的下了地狱。你愿意下地狱?

    我气恼地瞪视着默然。我承认,默然冷峻的面孔倾倒了系里的名花异草,乃至全校的师姐们。可他对那些名花异草不屑一顾,大一的时候,成群结队的女生追她;大二的时候,只要他使一个眼神,数不清的女孩子会心甘情愿地和他上床,如今到了大三,他的恋爱史上依然是一片空白。我从没见过他和任何一个女孩子牵过手。一直以来,我怀疑他可能ed。

    默然认真地说:真正的爱情,是心灵的相互抚慰,是我伸出了一只手,有人用两只手掌来迎接它,容纳它。仅仅为了一份工作就放弃了爱,这种女孩子,不值得你去爱她。

    你见鬼你真正的爱情去吧!我愤愤地摔门而去。

    其实,我没有理由冲默然发威,默然是在好心安慰我。也许,他不明白,一个物质上无家可归的人,如果再失去爱情,他将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乞丐!

    失恋的那天,我跑到校外酒店去喝酒,直喝得酩酊大醉,醉的一塌糊涂。傍晚时分,我摇摇晃晃地刚爬上四楼,一脚踏空又顺着楼梯滚到了一楼。脑袋似乎撞在了墙上,疼痛得要爆裂一般。我蜷缩在墙角,呻吟着,期盼着能得到帮助。走廊里充满了难闻的酒气,那些相识不相识的男生们冷漠地看着热闹,根本没有人肯扶我一把。大约十几分钟后,隐隐约约地,我感觉到有个人跑到了我的身边,是默然。

    默然抱起了我。我的胃里一阵折腾,啊的吐了他一身。可默然依然紧紧地抱着我,吃力地上到五楼,抱进寝室。熏人的酒气驱散了同一战壕的朋友,他们捂着鼻子纷纷逃出门。默然吃力地帮我脱了衣服,擦净满身的秽物,又将我光裸的身体藏进了被里。随后,他拍拍我的脸颊,轻声地说:则释,做个好梦,明天,心情就会好起来。

    默然的家境很好,可他很少提及他家里的情况。他有个非常有钱的老爸,是市里财大气粗的建筑商。市里正在大兴土木,约有一大半的城建项目被他的老爸垄断。可默然说,那是老爸的钱,与我何干?他的学费,都是冲父亲打欠条借来的,等他毕业挣钱后,一定会还。父子之间,情是情,钱是钱。我不解,问默然,你和父亲的关系不好?默然摇头:这个世上,父亲是我最爱的人。我又问:那你的母亲呢?默然显得有些烦躁,说:她有自己的生活。

    我想,默然的心里一定深藏着什么痛苦的秘密。

    大三那年的秋天,我的家里出了件大事,我的姐姐因难产去世了。接到本家叔叔拍来的电报,我疯了一般往家里赶。姐姐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亲人,胜过我的父母。我从骨子里一直看不起我卑微地活着的父亲。

    父亲一辈子和收成微薄的土地为生,他全部的希望就在那几片干瘪的苞米叶子里。一年一年劳作下来,勉强能填饱一家四口人的肚子,我和姐姐读书的费用,常常让他长吁短叹。等我考上高中,万般无奈的父亲哭丧着脸,劝姐姐辍学。姐姐什么也没说,咬着嘴唇点点头,就端起一盆脏脏的衣服去了河边。捶衣声起,一直跟在姐姐身后的我看到姐姐的泪流满了清清的小河。

    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父亲拉着我,在村子里挨家挨家地走,见了长者,父亲扯着我一同跪下去,跪掉了一个男人一生的尊严。讨了两天,家家户户都走遍了,可高不可攀的学费只是凑出了个零头。父亲绝望了,吧嗒着旱烟无声地哭泣,我也绝望了,抓起录取通知书撕得粉碎。姐姐默默地捡起通知书,拼了一夜,粘补了所有的撕痕。一个星期后,姐姐出嫁了,戴着红红的盖头走进了大她十岁的一个丑陋的酒鬼男人家——而我知道,姐姐早就有了心仪的男人。而那个家境和我家一样的善良朴实的男人,当天就远走高飞进城打工去了。姐姐把一叠沾染着酒味的钱缝进我的内衣,笑着说:小弟,姐姐供你上大学。

    在姐姐的笑里,我分明看见苦涩的泪花在姐姐的眼睛里打旋,闪烁。

    转过年来,姐姐怀孕了。生产那天,待姐姐还算不错的酒鬼男人请来了接生婆,可姐姐难产,疼昏了过去。接生婆问姐姐的男人,要大人还是孩子?酒鬼男人问: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接生婆说,是男孩。酒鬼男人毫不犹豫地说:要孩子。就这一句要孩子,要了母子两人的命

    为姐姐办完了丧事,我失魂落魄地离开家回校。我深深地自责,是我的贪婪,我的自私害了姐姐!如果我辍学,如果我不要那笔昂贵的学费,如果走了一路,我哭了一路。

    还没有走进校园,我就遇到了默然。默然说: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伤心,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没有能力挽回。则释,振作起来,不要让悲伤毁了自己。

    我突然就有了发泄压抑的欲望,我狠狠地盯着默然,说:你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吧?

    默然惶然,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来安慰你的。我是真心的。

    我不需要你的安慰,我不需要你来同情我!你滚!我大吼。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不怀好意的瞅着热闹。默然伸出手,想扶住我因过分激动而颤抖的肩膀,尽快离开围观的人群。我却冷不丁地甩出了一记耳光!

    默然呆呆地看着我,一时间,我也被自己的冲动惊呆了。我为什么要打他?难道,我真的疯了?

    默然陪着我走进了一家酒吧,冲老板要了间包房。邓丽君凄迷的歌声缓缓地在房间里流淌。

    默然说: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很多事情,我们难以左右,难以逃避,我们必须正视它。

    我抓起一瓶啤酒,咕咚咚,一饮而尽。我说:我对不起姐姐,她是那样的善良,可她死了,死了!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默然陪着我喝,我给他不止一次地讲起我的姐姐。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泪。

    默然说:我能理解你此时的心情。每一个人心里都埋藏着一些需用一生去医治的伤痕。则释,你曾问过我为什么不爱我的母亲,你不知道,母亲在我的心里就是一道永远都不能弥合的伤痕。则释,其实我和你一样,都在承受着良心的谴责。

    默然陪着我大口喝着啤酒,我们很快就都有些醉了。默然话多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给我讲述一个似乎离他很遥远的故事。

    很多年以前,在农村,有一对新婚夫妻,带着个小男孩过着平淡而又幸福的日子。小男孩三岁那年,妻子看到邻居家的男人发了家,给妻子买了珠光宝气的服饰,心里不平衡起来,就隔三岔五地和丈夫吵。丈夫其实是个很有头脑的男人,为了缓和家庭矛盾,他组织了十几个村子里的年轻劳力,进城搞基建。不到两年时间,丈夫就成了腰缠万贯的包工头。后来,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渐渐地就垄断了几乎整个城市的基建项目。事业成功了,手里有了钱,可他的心里始终没有忘记妻子,只要妻子张口,十万二十万,名牌服装,豪华住房,他从没有拒绝过。只是,他整天忙着业务,很少回家。一天,他带了从国外托人带回的一颗价值数十万的钻戒回家,想给妻子一个惊喜。他们结婚的时候,他只给妻子戴上了一枚地摊上买来的最便宜的戒指。谁知,等待他的却是一场正在进行中的艳遇——他的妻子正和陌生的男人在床上翻云覆雨——

    痛苦的思索之后,他宽容了妻子的红杏出墙,毕竟他负有一定的责任。他依然在公司里忙,依然很少回家,即便回一次家,他和妻子也是分室而住。他只是想念自己的儿子。儿子慢慢成了他生命中的全部。丈夫的冷漠彻底激怒了妻子。你不了解,一个女人要是发疯,是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的。妻子经常带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回家,当着男孩的面,象蛇一样在床上,地板上扭动——

    男孩恨透了女人,包括他的母亲。

    再到后来,夜里出去寻欢作乐的妻子醉了酒,回家途中被出租车撞断了双腿。丈夫念及旧情,给妻子的家人拿了许多的钱。病床前,丈夫说:我一生只爱一个女人,可这个女人死了,我的心也死了。我再也不会找别的女人。没有任何女人能替代她在我心里的位置。女人听完,呜呜大哭。

    默然大醉,大醉了的默然同样呜呜大哭,说:母亲的事,很多是那个小男孩告诉父亲的。不然,做丈夫的不会用冷漠去惩罚他的妻子。

    那个小男孩,就是默然。

    我摇晃着走近默然,伸开双手,紧紧地拥抱着他,拥抱着一个外表冷峻而内心脆弱不堪一击的灵魂。

    姐姐去了,猥琐的姐夫不再管我,父亲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我的学费没有了着落。默然说,不如你把自己卖给我的老爸吧。你可以和他签个合同,他资助你完成两年学业,你毕业后到他的公司工作一年,彼此两不相欠。我可以做你的中间人。我说:你老爸是精明的商人,他不会做吃亏的买卖。默然说:你错了,我老爸精明就精明在他比常人有更长远的目光。我相信,你会是个让他满意的人。我说:我想和你老爸见见面,但我不需要你帮我说好话。

    在那间酒吧,默然约了他的老爸。他的老爸是个俊朗高大的优秀男人,待人热情,不卑不亢。相见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妻子的背叛毫无道理。

    默然引见后,我开门见山,说我需要别人的赞助来完成学业,他说,等假期你先到我的工地去干活,做学徒工。做好了学徒工,我才会考虑聘用的事。不过徒工的工作很累,你要想清楚。我不会可怜也不会施舍无用的人,我只给那些实干的人开薪水,或者给予资助。资助是有偿的。年轻人,一定要记住,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在农村,我什么样的苦活累活没干过?我一口答应了他,说:我一定会赢得你的信任。谢谢你给予我的这个机会。他微微一笑,说:不用说谢谢,你在凭借你的汗水和能力挣钱,我只不过给你提供了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挑选人才的机会。

    在工地,我很卖力,做的都是最基础的累活,一天累得精疲力竭,回到宿舍,身子一碰床,就再也不想动弹。可我坚持了下来。一个月后,我拿到了一千五百元的薪水。第二个月,我只能做十五天,默然的老爸给我调换了工作,让我暂时接替他秘书的事务。半个月后,我的文字组织能力和工作协调能力得到了他的赏识,于是我领到了三千元的薪水。临走前,他握着我的手说:我的儿子没有看错人,你的确是个很有潜力的年轻人,毕业后,如果你觉得这儿适合你,我欢迎你的加入。说完,他拿出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我:这是我的定金。我拒绝了,说:学费已经足够了,我只凭借我的能力吃饭。

    我和默然走得很近,经常在一块儿看书,散步,他还请我一起去看他瘫在床上的母亲。那个女人的确长的很美,很丰腴,是个媚惑人心的女子。

    系里的传言多起来,象雨后的菌类,不知不觉就长满了阴暗的角落。我听到了不少,就对默然说:默然,你听到大伙儿在说我们什么吗?他说我们是homosexual!可笑的homosexual,让我联想起肮脏的sodomy!默然眼底突地闪现出异样的色泽。他微微地摇头,淡淡地说:homosexual是干净的,它是最干净的cuddle和love。我的脑子里突地蹦出个念头,我联想到了默然看的书,platon的书,platon是有史可查的最早的homosexual。莫非,默然也是homosexual?

    说实在的,我是个很正常的男人。对于同志,我的观点很明朗,我不怀疑他们存在心理问题,他们只是通过自己的方式和途径在寻找自己的另一种人生。他们应该拥有自己的世界。

    我的不置可否和默然的沉默,助长了传言的繁衍速度。起初,只是背后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段时间后,竟有人在我的面前挤眉弄眼,嘻嘻哈哈。我不得不注意自己的形象,我有意疏远了默然。不管,他究竟是不是——homosexual!

    大四末期的生活充满了悲观厌世和生死别离的味道。许许多多的爱情走到了尽头,劳燕分飞;许许多多的未来陷入了莫测的运命,象雨后的浮萍,又将开始一程不知道彼岸在何处的漂泊;许许多多的梦想在酒精和牢骚中破灭,农村学生,城市学生以及城郊边缘地带的学生将本性中最隐秘最原始的陋习释放出来,象牙塔里,停滞的空气弥散着浓浓的焦躁和无奈。

    偏偏在这个时候,默然消失了,从我的视野里彻底消失了,蒸发了一般。他帮助我解决了学费,在我的情感受到伤害的时候安慰过我,在我失去亲人的时候给了我最大的支持,不管他是不是homosexual,我的内心时时刻刻都充满了感激。我颇为自责,心想,也许是我的疏远冷落了他,在他的身边,他再没有可以信赖可以倾吐心事的朋友。我应该找他回来,我需要的是他这个朋友,而不是他的身份。我打电话去他的家,接电话的是他的老爸。他的老爸沉吟了一会儿,低缓地告诉我说,默然去了广州,参加一次朋友聚会。我问:怎么才能和他联系上?默然的老爸说:他关了机,说是保密的,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我说:再有几天我就要毕业了,我决定先回一趟老家,去拜祭我的姐姐,然后,我就要去很远的地方打工。等默然回来,请你告诉他,我永远都是他最好的朋友。

    放下电话,我的心里充满了怅惘。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失去这个朋友。这个相伴了四年,曾经给了我许多帮助的朋友。也就是在这一天,我终于确定了他就是个homosexual。当天的青年报上,刊登了一幅足有半个版面的图片,一群homosexual在某地的海滩上扬起了一面彩虹旗帜——他们的包含自由、爱与追求的旗帜。图片上露面的年轻人的眼部都做了处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的默然。

    一个月后,我又去了另外一座城市,找了一份文员工作,收入不高,除了能勉强养活自己外,还多少有些剩余接济困苦了一辈子依然在困苦的父母。单位里的有位漂亮的女孩大胆地向我表示了爱慕之情,可我怎么也打不起精神。一方面,我的经济状况还画满赤字,我不想重演脱离了物质基础的爱情悲剧;另一方面,我时常会想起默然,我无法得知默然这个大男孩的近况,冥冥中,我觉得,他就是一双眼睛,正在黑暗中注视着我。

    这种冥冥中的感觉,一周后得到了应验。那天,我刚下班回到临时租住的小屋,默然的老爸,脸色憔悴满身风尘地出现在了我的门前。他说,我找到了你的老家,你的父亲拿出了汇款单,我才找到了你的单位,最后找到这儿来。我忙把他让你屋里,给他倒了一杯水。我的心头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兆。我问:默然回来了?他点点头,从棕色的皮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是那首诗叫稻草人的诗。

    秋风起了

    谁为我披上一件单薄的衣裳

    寒露重了

    我在谁的眼睛里感受阳光

    秋虫轻轻地歌唱

    我那颗丢失的心在陪伴着谁流浪

    谁说稻草人没有感伤

    我的爱放在了你的身上

    谁说稻草人没有向往

    你的快乐就是我一生的珍藏

    读诗的时候,我想起了默然说过的话:稻草人为什么没有心?因为它将心放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默然的老爸几次想开口,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看出了他的窘态,说:你有话就说吧,你不会专程来为我送这首诗的。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会全力去做。

    默然的老爸长叹了口气,说:则释,默然告诉过你我和妻子的一些事情吧?默然在很小的时候,就受到了沉重的伤害。那些伤害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里,并伴随着他,折磨他一生,无论我怎样爱他,都不能抚平那些伤痕。他定定地看着我,接着说:默然是同性恋,我早就知道的。我咨询过许许多多的专家和心理医生,他们说,这是一种很正常的社会现象,我们应该宽容他们,善待和帮助他们。一直以来,我也是这样做的,不光是为了爱他,还是在赎补我的罪过。则释,你知道在毕业前夕他为什么会逃避吗?参加活动只是一个小小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他想躲开你,远离你,他清楚地知道,你永远不可能接纳他。他将自己锁在房间里,苦苦地折磨自己,把自己折磨的神情恍惚,得了大病,最终住进了医院。我这次来,是想让你去看看他——

    我为难了。我承认默然是我的朋友,我同情他现在的际遇,可我不是homosexual,我不能接受他,真的不能接受他。我说:我不是,我——

    默然的老爸尴尬地笑了一下,突然跪倒在我的面前。我大惊,可我无力托起他沉重的身体,因为那是一份对儿子的沉重的爱。我蓦地想起了父亲带着我四处讨要学费的情景。原来,父亲的爱都是一样的厚重,不管高贵还是卑微,富有还是贫穷!这一刻,我完完全全地理解了我那穷苦的父亲!

    他说:在我来之前,我就已经想到你肯定不会答应去见他。则释,在我们打交道的那段时间里,我认真观察过你,我知道你是个正直的人,你缺少钱,但不会被金钱打动,所以在来之前,我就取消了用大笔钱雇你的决定。则释,我是个父亲,爱自己孩子的父亲,我是以爱的名义来请你的。因为,因为默然的生命不多了。他得了胃癌,是在送他住院后才发现的。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晚期,医生说,他的生命只能维持半个月。在接受化疗、透析的日子里,默然一次次提起你,说他的爱全放在了你的身上,可他又不想让你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他很痛苦。我不想让他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于是,我没有征求默然的意见,自作主张来找你。在他走之前,我唯一能替他做的,就只有这一件事了。这个请求超出了你的承受能力,可我真的,真的不想让他再遭受痛苦了。

    我的心猛地悸动了一下,我说:我答应你,我去。默然是我的朋友。我不会让他带着遗憾离开的。

    走进白色的病房,我看见病床紧靠着的墙壁上,醒目地挂着一面鲜艳的六色彩虹旗。彩虹旗下,默然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高高突起的颧骨让我的心隐隐作痛。

    还没有走到病床前,默然就象感知到了我的到来。他吃力地睁开了眼睛,眼睛里焕发了幸福的光泽。默然说:谢谢你来看我,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呢。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我紧紧握住默然的手,诚恳地说:默然,我是你的朋友,我怎么能不来看你?你的样子很健康,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康复的。等你病好了,我会和你一起去海滩,就象你们那样,冲着大海挥舞我们的,六色彩虹旗。

    默然笑了。大学四年,我从没有见他笑过,他的笑,竟然也如阳光一般灿烂,温暖。默然说:真的吗?你真的能接受我?我是——

    我认真地说:真的。我以爱的名义答应你。

    默然的生命奇迹般的又延长了13天。13天后,我该走了。为了朋友,为了生命,为了爱,我撒下了弥天大谎,我用善意的谎言欺骗了自己,也欺骗了朋友。可我不后悔,因为,我的谎言让生命在爱的牵引下,飞往美好的天堂。

    我孤独地站在秋天的边缘

    注目着你走出我的泪光

    我学会了沉默

    我的爱独自飞往寂寞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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