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淌泪的溪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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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七月

    “文化大革命”来时七月已是十岁的女孩子。七月最喜欢的事是跟着造反派们满街转。

    那天她又跟着“卫红”造反派“行动”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卫红”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来到了县中,把梅成儒从校长室里生拉硬扯地拽了出来。梅成儒满脸通红十分书生气地在辨解着,然而这一切换来的是拳打脚踢。七月见状,先是一阵发愣,然后飞一般地跑出了县中。父亲的罪名是“伪教员”、“三青团骨干”七月认为这一定是坏人,否则毛主席的红卫兵不会愤怒地揪出“潜伏已久的三青团骨干分子”七月不知道那是一些什么样的罪名,但她知道了父亲是坏人。在街上,七月亲眼目睹了父亲戴着杂技小丑的那种又高又尖的纸帽子游街。那晚七月直到天黑尽了才回家。又急又气的梅三娘早已没有了耐心,提起篾片就朝七月抽去。七月口里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咬着牙就是不哭不流泪。篾片打断了,梅三娘哭了,七月却圆睁着又黑又亮的眼睛,怒视着梅三娘。哭红眼的梅三娘赌着气问七月:“你疯一天回来,哪个给你饭吃?”七月斩钉截铁地说:“毛主席给我饭吃。”正好疲惫至极的梅成儒从屋里走出来,听到这话,梅成儒木桩般站在门边,整个人像被雷击一样朝门框斜靠去,梅三娘吓得丢下七月急急地扶起梅成儒。梅成儒从那天起,生起了大病,而七月也从那天起,再不像过去那样乖巧地依偎着父亲。她把疑惑的目光从她那双漂亮而纯净的黑眼睛中流出,射向病床上的父亲。梅三娘一看见七月的眼睛就会打冷颤。梅三娘向已在北京上大学的梦琳说:“七月的眼中有股邪气。”那时七月才是一个高小学生。

    上初中时梅七月的三姐下乡了,马马虎虎读完高中,七月也准备下乡了。四姐小琳体弱多病,梅三娘根据当时的政策,把小琳留在了城里。七月却非常愿意离开城市,到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她要求到西双版纳,无论梅三娘和姐姐们如何劝说,七月都不为所动。那时,梅三娘费了很大的力才将三姐从农村转回城里,在一个街道办的手工作坊式火柴盒厂工作,专糊一分钱一个的火柴盒。

    七月走那天,梅三娘哭得泪人儿一般,三姐一再地告诉七月在乡下要注意的事项,小琳既羡慕又不舍地挽着七月的手。梅成儒则一言不发,手拄着一根精致的龙头红木拐杖,显现出从未有过的龙钟老态,苍白着脸,看着胸佩大红花的七月在大卡车上兴奋地向他们挥手告别。那天,天上下着雨,才九月份,就已有些寒气。梅成儒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天冷还是人老了。

    和七月在同一个知青点的有三名上海知青,男知青刘文彬、陈涛,女知青杜敏。在言谈举止中,三人对七月这样的小城女生另眼相看,但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一点上,他们是共同的。两个男生对七月很是关照,大概是因为十六岁的七月是他们中年龄最小的原因吧。和女知青杜敏相比,七月没有大城市女孩子的清高和娇气,她从不像杜敏那样躲避背粪、挖地、割谷子这样的重活,她以她的吃苦耐劳获得了村民的赞许。村里的傣族姑娘岩英对七月说:“七月,你长得那么漂亮,做我们傣族小卜哨吧。”岩英把自己的孔雀裙送给了七月。穿着那比灰、蓝、黑、军绿色的衣服更漂亮的傣裙,七月兴奋不已。傣裙给人体的包装可谓风情万种,而七月的身影就是凤尾竹下、椰树林中最有吸引力的身影。16岁的七月并不知道从外表看,自己是魅力十足的傣族小卜哨。

    在三年下乡的日子里,与七月一个知青点的女生杜敏的父亲死了,她的母亲想方设法以杜敏身体有病为名,将杜敏调回了上海,陈涛通过他在部队的一个舅舅的关系,参军走了。刘文彬在一次出工中失踪,后来听人说跑到金三角打游击去了。知青点只留下七月一个人,七月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凄苦、孤寂,好朋友岩英常来陪七月。七月想家。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日子。每次家里来信,小琳都要给七月寄很多书,说爸爸让寄的,有中学课本,有早年的一些文学杂志。小琳说,家里人的意思是不能让七月一辈子扎根在西双版纳。七月也不想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尽管农活很累,七月还是抽空读书或解几道数学物理题,以打发时光。不知不觉的,七月下乡有了四个年头,二十岁的七月出落得更加婷婷玉立。

    和董卫武的相遇,是老天赐予的一份良缘,七月一直这样认为。

    那已是文革后期,原来队伍庞大的知识青年文艺宣传队,到现在已没有多少知青了,返城的知青越来越多,虽然长得漂亮,但并不擅长歌舞的七月在这时成为了文艺宣传队中的一员。那天,宣传队通知在公社集中演出,七月和邻队的几名女知青约好一起去。来到路边等待有一辆便车从这里经过时搭上一段路程。她们招了几辆车都没停,再搭不上车,就赶不上晚上的演出了。下午三点过,一辆拉着椰子的货车隆隆开来,老远就听到车上有呼喊声,一群宣传队的知青在车上招呼他们上车。司机根本没有停车的意思,他们只能强行爬车了。几个女生追赶着车,身手敏捷地爬了上去。七月是最后一个,在爬车时,可能司机发现有人爬车,加快了油门,七月偏在这时踩在车厢下的脚滑了下来,两支手吊着身体,悬空的脚没有着落。七月吓得大声喊叫。知青里男生和女生很少讲话,哪一个男生或女生同异性说话多,常常要被别人想成关系不正常,更不要说彼此有接触。在七月处于如此危险的时刻,车上的女生不敢去拉七月,怕万一被连带摔下车,必死无疑,男生却着急地大叫“使劲”但没有一人伸手拉七月一把。有人在拼命敲击驾驶室,可司机毫不理会。七月脚乱蹬着,始终没找到那个踩踏的地方,手却渐渐地力气不支。她泪水常流,双眼哀伤地看着车上的知青,多希望有人伸手拉她一把。七月绝望了,她想,今天也许就要把命交在这条异乡的公路上。她不甘心地哭叫着。这时,终于有个男生不顾一切地过来,紧紧地拉住七月的手。也许是受着良心的谴责,其他男生纷纷抱着这个男生的身体和腿,有的拉着他的臂。那男生力气很大地将七月拽上了车。七月一下就瘫在了那男生的怀中,不停地哭。那男生手足无措地把七月扶住,将她安坐下来,轻轻地说:“别哭了,没事了。”七月竟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那男生就是董卫武。

    真的是天缘,董卫武也是小城播州来的下乡知青。董卫武的父亲是播州原宣传部部长,因为文革中“站错了队伍”而下了台,母亲是文工团演员,因为“为封资修才子佳人还魂”而离开了舞台。董卫武的名字是自己改的,他原名叫董伯清。董卫武比七月早三年下乡,他所在的茅草湾生产队离七月的橄榄沟生产队不远。董卫武说,知道她是从播州来的梅七月,但一直没来找过这个老乡。七月从心里对董卫武产生了好感。至少,董卫武的出现让她感到自己不是孤独的小城播州人。董卫武就这样平淡而亲切地走向了七月。每次董卫武到七月的傣楼来,就忙着帮七月做这做那甚至洗衣服。看着董卫武端着七月的脏衣服到村头的水井去洗,岩英对七月说:“我们傣家可没有男人给女人洗衣服的。”七月甜甜地笑了:“我不是傣家人,我是汉人,汉人的男人女人是一样的。”顺理成章,七月和董卫武的关系进入了恋爱阶段。与董卫武相恋,七月没有狂热的心跳,有的是一种踏实的依靠。或许是两人觉得孤独中需要彼此的抚慰,他们决定结婚。

    这一决定在以信函的形式出现在梅成儒和梅三娘面前时,梅三娘的第一个反应是七月疯了。她不想回城了?梅成儒一言不发,梅三娘知道那是在为七月担忧。梅季琳已和一个机关小干部结了婚,她态度鲜明地反对七月在西双版纳和知青结婚,这标志着梅七月的根已扎入了农村这块土地壤里了。要想拔出来,难!梅三娘动员了北京的梦琳、兰州的亚琳写信劝七月,七月的回信就是一句话:这一辈子就认准了董卫武!

    结婚仪式是以傣家的婚礼习俗举行的。董卫武把七月从岩英家接到了七月的傣楼,七月就算出阁了。董卫武买了很多水果糖当喜糖,祈盼今后的日子甜甜蜜蜜。

    那年九月,是一个令人终身难忘的秋日,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逝世给七月和董卫武带来的是绝望。中国的路在何方?知青的路在何方?七月和董卫武的路又在何方?七月和董卫武捧着毛主席的遗相,任泪水纵横脸庞。阴郁的九月让他们感到要窒息。金秋十月“四人帮”被粉碎,全国各地开始涌动知青回城潮。七月和董卫武在等待着。

    次年,南国的四月已是一种难耐的闷热。七月病恹恹地,浑身无力。才吃的晚饭好象全积在胃里,像晕车一样想吐。一阵芒果花香味飘进傣楼,闷香味诱得七月吐了个昏天黑地,吓得董卫武不知该做什么,七月也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心想休息几天也许会好。哪知这种呕吐像约了会一样,天天晚饭后都要来一次,七月只好让董卫武陪着到公社卫生院看病。那年轻的女赤脚医生问了七月的基本情况后,初步诊断为妊娠呕吐。七月听了吓了一大跳,自己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怀孕了,她想,这根真的扎进了西双版纳。她想回家,播州虽小,但那是自己的父母之邦,有了孩子,怎么回城?她要求打胎,年轻医生马上警觉地追问她是否真的结了婚,并咋呼呼地把门外的董卫武叫进屋,追问董卫武是不是七月的丈夫。七月抽抽嗒嗒地告诉董卫武自己怀孕了。董卫武一听,脸上大喜:“太好了,太好了。我们有娃娃了。”七月哭笑不得。

    接下来的是董卫武像老鸡护小鸡一样地呵护着七月。在恢复高考的传言被证实后,七月恨自己不争气,为什么在这时候怀了孕。七月鼓励董卫武参加高考,董卫武却说:“我考什么大学呀,就读了那几本书,离大学的门槛远着哩。你也别想了,怀身大肚的,也不好意思进考场嘛。再说,如果你考上了,娃娃不是没娘了。先生下娃再说吧。”想想董卫武的话有道理,七月心有不甘地放弃了高考的念头。随着高考录取通知书的发放,七月的肠子悔青了,为什么不坚持参加高考啊?不能跨进大学校门,她认为是董卫武害的,一气之下不和董卫武说话。董卫武千般陪小心,万般献殷勤,七月的怨气才渐渐平息。这一年,回城风刮遍了全国,梅三娘一再写信催促七月回城,哪怕是在一个街道工厂工作,也务必先回到城里。在新年的元旦后没几天,七月生下了女儿。岩英的妈妈在给七月接生时,看着那个娇美的女婴说:“这娃娃长得像妈妈,以后定是个心灵手巧的小卜哨,就叫巧巧吧。”巧巧的名字就这样叫了起来。开春的时候,七月和董卫武经过一番周折,终于回到了小城播州,成为城市待业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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