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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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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来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苏九韵正看着窗外发呆。她好一会儿才接起电话:“魏伯伯?”

    魏来温和的声音传过来:“九韵,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和魏伯伯联系了?有了男朋友,就不想理我这个糟老头子了?”

    苏九韵赶紧道:“没有,魏伯伯,研究所里最近有点忙。”

    “行了,魏伯伯和你开玩笑的。不过,你该来做一个全身检查了。”

    苏九韵看了一眼桌上的台历,这么快就到全身检查的时间了。她欲言又止:“魏伯伯……”

    魏来握紧电话:“嗯?”

    “……没什么,明天周六,我有时间,我去医院找您。”

    魏来有些失望,又道:“好,我明天在医院等你。”

    挂断电话,魏来坐到办公桌前,电脑屏幕上,一条条数据规律地跳动着,它们代表着苏九韵每时每刻的身体状况。可是奇怪的是,最近一个多月以来,她身体的某些数值竟趋近正常。或者说,她记忆力以七天为一个周期,选择性格式化的问题,似乎恢复了正常。他刚刚差点以为,苏九韵会主动告诉她,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在医学上,Rab3A细胞的损害,是不可逆的。

    黑色的钢笔敲在办公桌上,发出一下一下的声音。魏来靠进椅背里,闭上眼睛,一个月以前,何时谦带着苏九韵去了美国七天,他还是事后通过苏九韵的嘴才知道的。在后来苏九韵告诉自己的版本中,她在美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可现在,他不由得怀疑,在那七天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是,发生了什么连苏九韵都不知道的事情。

    通过手环的记录,苏九韵的各项身体指标,和上次检查没有什么不同,除了他最关心的Rab3A细胞的活跃度。也就是说,之前基因编辑的脱靶反应,在缓慢而不易察觉地被修复!

    第二天,医院。

    “小九,你的手环怎么不带了?”魏来看着苏九韵光洁的手腕,关心道。

    苏九韵一幅这才想起来的样子:“啊又忘了!”

    又忘了?她最近忘戴手环的频率,有点高了。

    魏来看向透明的窗户外,何时谦站得笔直,他已经安静地等了苏九韵一上午了。注意到魏来的目光,何时谦朝他轻轻地点头示意。

    前不久,苏德夫妇给魏来打电话,说准女婿何时谦在美国回来后,特意又回老家看他们,两个人对何时谦相当满意,从长相到人品,那是赞不绝口。

    魏来看了一眼时间,对苏九韵道:“这个是最后一项检查。都这个点了,中午魏叔叔请你们吃饭,医院附近正好新开了一家自助餐,你以前不是很爱吃这个吗?”

    “好。”

    “小九……”这一次见面,魏来总觉得苏九韵有点怪,但是他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嗯?”

    “以前只要我说带你去吃自助餐,你都会很开心的。”

    微微一怔,苏九韵挤出一个笑容:“大约是最近工作有些累。”

    “工作虽然重要,但还是要注意身体。”魏来言辞恳切。

    “我知道。”

    苏九韵看向窗外,何时谦正站在窗边,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最近的自己,有点奇怪,比如,她知道那个男人叫何时谦,她也知道他是自己最爱的人。她能够记住他的脸,认出他的声音,可是此刻看向他,她的心中却无任何波澜,就好似看向任何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他们去餐厅的时间还早,在加上这家餐厅刚开没多久,所以客人不是很多。

    魏来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前后侧边都没有人,很安静。

    何时谦道:“包放在我这儿,你先去拿吃的吧。”

    苏九韵看了一眼何时谦,没有反对:“好。”

    何时谦同魏来面对面地坐着,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没有开口,只是目光相撞,均有些意味深长。上一次见面,是何时谦找魏来,而这一次,却是魏来找何时谦。

    魏来径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看向苏九韵的背影:“你知道吗?我是看着小九出生的,我看着她长出第一颗牙,看着她学会蹒跚走路,看着她上学、工作,看着她长大成人。如今,当年那么小的一个因而,竟顺利地长到这么大了,虽然她并没有我们当初设想的那么完美,但是,也一直在正确的道路上行走着,不出意外地话……”

    何时谦眉头一敛:“不出意外的怎样?”

    魏来收回目光,扶了扶眼镜:“没事。”

    何时谦拿过水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魏医生,有话直说。”

    “好,那我就开门见山了。”魏来扶了扶眼镜,“小九每七天,关于异性的记忆都会重启一次,但最近,她这种情况明显好转——是你做的吧。”

    最后一句话,他用的是陈述句的语气。

    何时谦转动着面前的玻璃杯,不置可否。魏来是国际有名的基因专家,苏九韵的康复根本就骗不到他。

    魏来双手放在桌面上,倾身向前,阳光从他的镜片上一滑而过,带着锐利的光:“我调查过你,你年纪轻轻,便是国际有名的生命科学专家,你在博士期间还发表过关于基因芯片可以代替原基因的论文,还有,你的老师S教授,更是国际基因编辑的知名专家——你上个月去美国,还专门探望过他。”

    这也是魏来从来没有反对苏九韵同何时谦交往的原因,同时也是上次何时谦质问他时,他“坦率”地将苏九韵的身体状况告诉何时谦的原因——他解决不了的问题,眼前的年轻人也许可以。

    “嗤——”的一声,面前的玻璃杯被推到桌子正中间,阳光透过窗户,正好照在上面,发出五彩的光,何时谦面沉似水:“魏医生调查得真清楚。”

    “小九原本以七天为一个单位,周期性地忘记异性的面孔,可现在,”魏来有些激动,“你在她体内安装了基因芯片?这个周期被你拉到了多长?”

    何时喝了一口水后,面无表情地道:“不确定。”

    “不确定?”魏来明显愣了一下,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

    何时谦笑了:“你是医生,也是基因编辑专家,你应该知道,这方面的研究是没有案例可以依照。我所做的,是摸着石头过河,结果怎么样,谁都不知道。”

    “可是你成功地治好了她!这说明……”

    “暂时。”何时谦快速地打断他,“只是暂时而已,而且……”

    “而且什么?”

    何时谦未答。

    沉默,对峙。

    透明的玻璃杯内,有细密的水珠顺着玻璃内壁缓缓流下。

    楼下,正午的阳光正盛,人来人往间,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谁都不曾留意,二楼的窗边,两个男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

    “Rab3A细胞的损害是不可逆的,但是,如果它可以成功修复,哪怕只是短时间的,这也就意味着,当年我们W工作室并没有失败!”魏来压低声音,眼底闪着狂热的光,“只要我们继续实验,不仅可以证明自己,还可以获得巨大的成功!对,我们会获得诺贝尔奖,将有千千万万人的命运因为我而改变……”

    何时谦看着眼前的人,怒火来得快速而凶猛,充斥着他整个胸腔,随后,那股子又变成了彻骨的凉意和恐惧:先不论基因编辑涉及到的伦理和道德层面。魏来,以及魏来背后的人,是不会放过苏九韵这个最佳实验品的。

    右手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何时谦握住玻璃杯,死死的,紧紧的:“谁能证明苏九韵便是当年的那个女孩?谁又能证明我‘治好’了她?”

    魏来拉了拉椅子,再往前坐了坐:“所以,何先生,我和我背后的团队,非常期待,也非常需要你的加入。”

    何时谦往后,与他拉开一定的距离:“如果我说‘不’呢?”

    魏来眼中的狂热慢慢淡去,换魏来上了一贯医者仁心的表情:“你手中拿着解开基因编辑的钥匙,却又不把这把钥匙交给它本来的主人,你说,对偷自己东西的小偷,主人会怎么做?”

    “我怎么觉得,”何时谦似笑非笑,“这个所谓的主人,才是更大的贼呢?”

    目光对视间,谁都没有后退一分。

    魏来突然笑了:“时谦,我不得不承认,你和你父亲,真的很像——尤其是固执起来的样子。”

    放在膝盖上的手握得死紧,何时谦面上也带着笑意,只是这笑意绷得有些紧:“所以说服不了他,你便偷了他的基因研究数据?”

    魏来面色突变:“你!”

    有明亮的阳光洒在桌子的边缘,魏来扶了扶眼镜,缓缓地敲着桌沿,脸上的怒意变成了若有所思:“你是……故意让我发现小九的变化的。”

    何时谦早已知道手环是自己给苏九韵的,凭着他的专业和人脉,他应该早就发现了手环里的秘密,但是他却依旧放任苏九韵戴着,让自己时刻监视着,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他需要用手环传递出信息,确切地说,他需要自己主动找他。

    “是。”何时谦淡定喝了一口茶。

    “目的呢?”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离开了远达,你什么都不是。二十五年前是,二十年后……”何时谦放下茶杯,坐直了身子,“依旧是。”

    再次被眼前的年轻人气得怒气攻心,魏来正欲开口时,苏九韵拿了满满一托盘的食物走过来,适时打断两个人的谈话:“你们在说什么?”

    何时谦起身,帮她将手上的东西放下来:“我和魏医生正在讨论,最近小偷比较多,大家都得小心点。”

    魏来点了点头,目光没有离开何时谦:“是,最近失主也比较多。小九,你拿鱿鱼了吗?”

    “拿了一份。”

    “再去魏叔叔拿两份。”

    苏九韵没有任何疑问,再次转身向食物区走去。

    魏来已恢复了平静,他看着苏九韵的背影道:“我的提议,何先生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不用。”

    “那如果,我用苏九韵的出生基因编辑记录作为交换呢?”

    心脏猛然一跳,何时谦面上却是毫不在意的样子,他轻轻笑道:“你觉得这种史无前例的珍贵资料,远达当年真的舍得彻底摧毁吗?”

    面色犹疑,一抹可惜一闪而过,魏来起身:“何先生,我还是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还有,这顿饭,我请,你们慢慢吃。”

    “不用考虑了。”何时谦也起身,“魏医生,慢走不送。”

    魏来扶了扶眼镜,转身离开了。

    不一会儿,苏九韵拿了两盘鱿鱼回来:“魏伯伯呢?”

    “医院有急事,先走了。”何时谦拉着苏九韵坐下,“先吃一点再拿。”

    苏九韵看向窗外,马路对面的华来医院:“我小时候最喜欢吃自助餐了,但是家里条件不好,因此,魏伯伯每隔一段时间便背着我爸妈,便偷偷带我去吃一次……”

    何时谦看向楼下,魏来正站在马路上,看向他所在的方向。随后,留下一个意味不明的目光,转身离开了。

    “时谦——”

    “嗯?”

    “……没事。”苏九韵摇了摇头,低头吃饭。

    何时谦看着苏九韵,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医院,魏来办公室。

    魏来在窗边站了良久,久到太阳西沉,办公室里一半阳光一半阴影。

    苏九韵,是他跟了二十多年的试验品。当年他好不容易让基因编辑婴儿假死,W工作室的专家也都走的走,散的散,弄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最后几个人,还都如过街的老鼠一样,不得不隐身到黑暗中,为的,就是能够继续当年基因编辑的实验!这么多年,他们想尽办法,都没有找到修复Rab3A的办法,可是,以前还有个听话的苏九韵在,他们有的是时间,现在,他们连时间都没有了……难道这么多年的努力,都要功亏一篑吗?

    还有,基因编辑最初的那份研发数据,的确是何松山的,只不过,他太固执了,死活不愿意用在人类的婴儿身上,他这才偷偷将它偷了出来……这是只有他,也只能是他一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黑与白的光影交错中,魏来摘下眼镜,长叹一口气后,终于拨通了一个号码:“是我……对,没谈好……行动可以开始了。”

    失眠。

    这是自上周末见过何远达之后,苏九韵第七个晚上失眠了。今晚依旧如此,她翻来覆去良几个小时后,索性起床,愣愣地看着窗外。窗外的黑,一点一点地浓郁下去,好似要将她整个人吞噬。四周安静到寂寥,这个城市大部分的人都已经进入了梦乡,只有她,静到能听到“滴答滴答”时间不停往前走动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空终于从黑暗中走出,透出一点点的青色来,那抹青色中又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亮光,仿佛被突然按下了某个开关,苏九韵赤脚跳下沙发,从冰箱里拎出大半瓶红酒——这还是上次母亲住院,父亲过来时,她买给父亲的——然后打开门,往顶楼爬去。

    从七楼到顶楼,一共二十六层,每一层十八级台阶。苏九韵没有走电梯,而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爬,每到一层楼梯时,楼梯间的感应灯便自动亮起,当她走过去后,身后又是无尽的黑暗。一层又一层,苏九韵不停地从黑暗中走到光明下,又从光明里到黑暗中。

    推开顶楼的门时,她的身上已经汗湿了。

    天空呈淡淡的青色,虽是盛夏酷暑,因为时间尚早,所以尚有一股凉意。站在顶楼最边缘看下去,不远处那一排卖早点的商铺已经有灯光亮起。

    最苦不过世间,有人哭是苦,有人笑也是苦。

    苏九韵靠在栏杆上,喝了一大口红酒,一股枯涩的药味混合着葡萄酒的味道,顺着她的胃,后知后觉地爬到苏九韵的舌根底下,于是她忍不住弯着腰干呕起来。苏九韵忘了,自己给父亲买的,是一款号称“养生”的葡萄酒。

    大半瓶红酒下肚,东方露出了鱼白,盛夏的太阳一探头便泛着刺眼的白光,一点一点地爬出地平线,炙热的光线打在苏九韵的身上,暖暖的。她转过身,伸出右手,修长纤细的五指在阳光下,仿佛被渡上了一层金光,连前几日被烫伤的地方也透亮平滑。

    上周末,何远达明确说自己调查过她,那肯定也知道也知道她生病的事情。虽然明面上,老爷子说尊重何时谦的选择,但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不赞同他们在一起。

    苏九韵笑了,笑着笑着蹲到地上哭了,一直以来,她都奋力走在阳光下,眼前的光明与自由明明触手可及,但她却从来都未曾碰到。

    远达生物制药,新药研发中心。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洒在了屋内黑色皮质的沙发上。沙发上躺着一个人,一身的白衣黑裤,白色的衬衣纽扣开到了第二颗,露出精致的锁骨,修长的双腿已经伸出了沙发外。眼光刺眼,他用右手手臂遮住了眼睛。

    “砰砰砰——”

    突然,敲门声响起。

    屋内的人皱眉,用盖在身上的西装蒙住脸,翻了个身,他昨晚一直都在实验室,凌晨三点才躺下。

    “砰砰砰——”

    对方继续执着地敲着门,且加大了敲门的力度,一幅屋内人不起身不罢休的架势。

    “谁啊?”

    无人应答。

    无奈,沙发上的人一个翻身坐起,快速地冲了一把脸,这才拉开门:“谁……九韵?”

    站在何时谦面前的,竟是几天不见的苏九韵。

    最近,何时谦一直都在忙着研究基因芯片的副作用,和苏九韵电话联系得多,见面得少。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苏九韵,一头长发些微凌乱地披在肩上,身着一件碎花吊带……说是裙子,不如说是睡衣更贴切,眼光洒在她背后的玻璃窗上,她眼底盛满了朝阳的明亮,既迷离又清新。

    “这么早你……唔——”何时谦刚开口,苏九韵突然垫起脚,双手拉住他腰间的衬衣,倾身向前,吻上他的唇。阳光从两人的缝隙间斜射而过,在地上留下一条窄窄的光影,同时,苏九韵乌黑的发扫过何时谦的侧脸,酥酥的,痒痒的,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随后,又慢慢地闭上了。

    吻,越来越重,越来越深,苏九韵推着何时谦往屋内退去,直至他靠在墙壁上,退无可退。苏九韵的吻从何时谦的唇,到他的颈项,再沿着他的锁骨继续往下……

    “九韵——”何时谦拉回一丝理智,全力拉开怀里的女人。刚刚她一靠近时,他就发现她不对劲儿了,眼神迷离,双颊殷红,浑身带着一股酒气,“发生什么事了?”

    苏九韵未答,只是又拼命往何时谦怀里钻。

    何时谦抱紧她:“小九,我不介意你主动,我也很高兴你的热情。可接下来一切可以发生的前提是,你得是清醒的。”

    “清醒?”苏九韵看向何时谦,满眼的自嘲,她拉过何时谦的手,压在自己胸前,何时谦避开苏九韵的目光,正欲抽开手时,苏九韵笑了,“何时谦,我没有心跳了。”

    “砰,砰,砰——”何时谦手掌下的心跳声,正常而又有秩序。

    何时谦先是诧异,然后那抹诧异慢慢地变成了震惊,她的意思是……何时谦缓缓看向苏九韵心脏的位置:“你——”

    “嘘——你先听我说。”苏九韵将食指放在何时谦的嘴上,圆圆的眼底是星星点点的光,“我以前从来没有和你说过,只要想起你,我都会觉得甜蜜。每一次,当你靠近,或者拥抱我的时候,我都得拉开一点距离,因为不好意思,怕你听到我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跳声。哪怕只是隔了一两天没见到你,我都会无比地想念你。”

    阳光明亮洒满了大半个房间,他们却正好站在唯一的阴影中,与阳光隔壁而立。

    “你以前从未和我说过这些。”

    “那是因为以前我的血是热的,我的心脏永远在热烈而自由地跳动着,我以为我还有机会,我们还有无数的未来。”苏九韵的手指抚上何时谦的眉,“我很喜欢你的眉”,往下,抚过他的鼻子,“还有你的鼻子。”垫脚,苏九韵吻上何时谦的眼,笑颜如花,“但我最爱的,还是你的眼,每次当你看着我时,我便觉得自己仿佛看着一片浩瀚星空。”

    “小九——”何时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伸手想要抱紧面前的人,不料,苏九韵却已经从自己的怀里退开,眼神平静,好似刚刚的那段告白,不过是舞台上的一段即兴表演而已:“时谦,我们分手吧。”

    窗外,盛夏的朝阳似金似火,何时谦却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好似发自另外一个人之口:“分手?”

    晨光下,苏九韵表情严肃,打碎了他的幻想。

    分手?在他们一起经历过这么多之后,在他找了她十年,等了她十年之后,她居然这么轻易地和他说分手?有怒意升气,又快又痛,何时谦眉眼如刀:“给我一个理由。”

    一旦“分手”说出口,剩下的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了,苏九韵简单明了地道:“我生病了,我的情绪感知会间歇性的消失,这种情况发生时,我无法回应任何的情感,包括亲情、友情、爱情。”

    何时谦耳中“轰——”的一声,空气一片安静。

    基因芯片植入手术前,何时谦同史东雷教授已经就苏九韵身体的特殊性,考虑到基因芯片植入她的体内后,可能会产生一定的副作用,但是没想到,除了生理上痛感的减轻和消失——前段时间的烫伤,他便发现苏九韵在生理的痛感变轻了很多——情绪上的痛感也会随之间歇性地消失。

    花生四烯乙醇胺,相当于人体内的天然大麻素,能够抑制疼痛,缓解焦虑。它在人体内的含量越高,镇痛功能也越高,人体就越是感觉不到痛苦。

    苏九韵痛感的减轻,甚至是消失,是她体内的花生四烯乙醇胺远远高于常人。而她体内的天然大麻素变高,又是因为抑制其的FAAH基因活性降低,而且降得比较厉害,导致苏九韵感受不到疼痛,就连伤口恢复速度也大大地高于常人。

    这也是这段时间以来,何时谦整天呆在实验室的原因,就是想针对苏九韵生理痛感的消失,抓紧时间研究出办法,可是没想到,她生理上的疼痛还未解决,居然情绪上的感知能力也间歇性的消失了。

    那一台手术,基因芯片植入苏九韵体内的手术……也许是他错了……

    何时谦低头,额头的发落下,堪堪遮住他的眉眼,何时谦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不该带你去美国。”

    苏九韵却坦然道:“即便不是你正好要去美国,那段时间,我也会想办法去见史东雷教授的,一切都只是时间早晚的差别而已,你不必自责。”

    “你不明白……”

    “我都明白的。”沉默了两秒,苏九韵又道,“时谦,我考虑了很久,才和你说分手——”

    何时谦猛然抬头,眼底微红:“我不同意。”

    “我已经感受不到你的爱了。”

    “我爱你就够了。”

    “也许我的情况会越来越糟。”

    “我会找到最好的医生和办法来医你。”

    “如果治不好呢?”

    “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你知道我病得有多严重吗?”苏九韵笑了,那笑意中带着三分凉薄三分无奈还有三分的尖锐,“你会不在意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五年,十年?何时谦,你想和一个完全无法给你情感回应的人过一辈子吗?我说爱我,我听不懂,你生气、痛苦,甚至是恨我,我都无法感同身受。如果哪天我……你是想要孤独终老吗?”

    心脏突然像被针刺一般,狠狠地疼了一下,疼到何时谦不由得弯了下腰,好一会儿,才他站直身体,脸色有些苍白,笑得无比寂寥:“孤独终老?苏九韵,你是打着为我好的旗号,行抛弃之实吗?”

    “……是。”

    “凭什么?当年你闯进我心底的时候,一声招呼都不打,凭什么要离开的时候,却说走就走?”晨光中,何时谦一步步走向向苏九韵,目光微冷,嘴唇轻颤,“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觉得我会介意你无法给我回应?”

    “因为你终究会累的。”苏九韵最喜欢何时谦眼底的浩瀚星空,此刻因为自己,却成了一片荒原,“你累的时候,就会开始怪我,恨我,恨我为什么没有回应,但是恨过我之后,就会开始恨自己。我不想我们之间,变成那个样子。”

    何时谦抓住苏九韵的手:“苏九韵,你要相信我,我是世界一线的生命科学家和基因编辑专家,你的病,并不是一定治不好的。你要相信我,我会在你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在你身边,小九,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可是时谦,怎么办,我只是……”苏九韵按着自己心脏的位置,“无法相信我自己。”

    “苏九韵!”

    “时谦,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知道我爱你,可是我已经感受不到这份爱了,你能明白吗?喜、怒、哀、乐,人类这些基本的情绪感知能力,我都会间歇性地消失。”苏九韵笑了,笑得无奈又绝望,“我看得清你的脸,我知道你在笑,你在哭,你在伤心,你在难过,可是,我却没有办法感知你每一个表情下的含义,我根本看不清楚自己的心。”

    她的笑,让何时谦有些慌了:“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们去找老师,去找史教授……”

    “时谦——”苏九韵打断他的话,眼底平静无波,“你是星辰大海,是浩瀚星空,这么多年以来,我拼尽全力,却连一粒尘埃都不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再让这样的自己,站在你的身边……”

    阳光浓烈,隔在二人之间,将他们分成黑与白的两个世界,明明彼此近在眼前,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遥不可及。

    “轰”的一声,何时谦听到心底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再也拼不起来。

    窗外夏风微凉,燕叫莺啼,可屋内的阳光,却是冰凉的一片。

    全身的力气好似被抽干,何时谦踉跄着退了两步,终归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苏九韵转身。

    “等一下,一个星期前,你我都答应了宋羽今晚聚餐。”何时谦苦笑,“就当我们,最后一次约会吧——以正常的状态。”

    十天前,自从何时谦和魏来不欢而散之后,宋羽便“刚好”把多年未请的年假放在一次性休了,号称回国探亲。年前搬出何卫东的公寓时,何时谦便在外面租了一间小公寓,偶尔会过去住几天。这一次宋羽回国,便是住在他的公寓里。

    回国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在何时谦的公寓里蹭吃蹭喝。何时谦忙的时候,便又跑去H大营养源研究所,跟着苏九韵蹭吃蹭喝。而且,宋羽的嘴巴像抹了蜜似的,不仅把周家敏哄得心花怒放,更是和研究所里的很多工作人员都熟了起来,甚至比苏九韵都熟。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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